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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稚嫩
    曙光杯决赛,第三位选手:秦致远。

    听到名字时,他微微愣了下,下意识在裤腿上擦了擦掌心,才站起身。

    他走得不快,鞋底几次踩在地毯边缘,险些绊住。

    他抬头望了一眼聚光灯的方向,又很快低下头。

    袖口松松垮垮,领结歪得轻微。

    直到站到舞台前,他才停下、整理了一下衣襟。

    这一刻,他的手指仍在微颤。

    他没有天赋型选手那种上场前的平静,也不如体系内培养的学生那样沉着自如。

    他的眼里有一种过于真切的紧张感,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可就在他落座的那一瞬,这份狼狈忽然静止了。

    指挥举手。

    他轻轻点头。

    舒曼《a小调钢琴协奏曲》op. 54,第一乐章。

    乐团以深沉的低音群开场,像是心跳初响的背景.

    缓慢却有节制,情绪埋得极深。

    秦致远在第一段华彩乐句进入时,几乎是将整个人向琴盖倾了过去。

    他的第一击有些轻,稍稍退缩了一分,但下一秒,他找回了重心。

    没有炫技。

    他只是把音符按部就班地弹出,每一个音都带着原始的呼吸感。

    琴键在他手下不是利刃,也不是飘带,而是某种可以握住的、沉稳的东西。

    评委席上,有人微微挑了下眉。

    节奏偏慢了半拍。

    可这并不是错,而是某种刻意选择。

    他没有追赶时间,也没有硬把旋律推进,而是在听

    听管弦乐的气息,听小提琴织体下的和声走向。

    他在等待一个稳定的节拍,仿佛唯有那种稳定,他才敢将自己的声音嵌进去。

    ??

    他第一次听到这首协奏曲,是在十四岁那年。

    那时他刚转进市少年宫钢琴班,每天只能摸一个小时琴。

    那天放学晚了,他没赶上课,等别人走后才悄悄打开门。

    一个年纪比他大三四岁的女生正在弹这首曲子。

    他站在琴房门口,一动不动。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钢琴也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

    不是为了展现技巧的弱奏,而像是在对谁低声说话,语气温柔,克制,却带着真实的情感。

    他当时站得太久,直到那女生发现他。他吓得逃走了。

    但从那天起,他偷偷记下了那曲子的旋律。

    第一乐章的主部再现段。

    他弹得小心翼翼,但每一个呼吸点都拿得准。他像是在走悬崖边缘,却始终没有失足。

    评委席上,有人停了笔。

    他不是技术型选手,这很明显。

    他的跑句不够利索,几个上行琶音甚至在高音区略微模糊。

    但他没有刻意掩盖那些瑕疵,而是顺势以一种近似歌唱的方式,将旋律从最薄弱的片段中缓缓托起,拉回到正轨上。

    他在表达。

    不是大段意识流式的情绪宣泄,也不是铺陈式的结构建构,而是纯粹地,在表达。

    表达他心里某种东西的形状。

    它不漂亮,不复杂,也没有特别的修辞。但是真实。

    第二乐章:Intermezzo。

    他在第一小节前轻轻吸了一口气。

    那不是为了准备弹奏,更像是“要说话”之前的自然呼吸。

    钢琴声落下,如流水倒映月光。

    他的手指变得柔软,动作放缓,触键时略带迟疑,却异常真切。

    他不是在用钢琴“演奏”,而像是在找人说话。

    那不是音乐学院式的精准塑形,也不是导师课堂上强调的线条与音响控制。

    那是一个少年孤独太久,终于学会如何用音乐表达的方式。

    节奏稍慢,句尾轻垂,有些句子甚至像被反复斟酌后才吐出的语言。

    评委席上的那位外国女评委,笔停在手边。

    她的表情没有明显起伏,但目光却变了。

    她不再只是评判,而像是被某种东西牵住了注意力。

    这孩子有自己的风格。

    不是外在风格化的张扬,而是由内而生的倾向。

    他擅长在慢板中构建空间,用留白引导共鸣,用极简的音响语言维系情感张力。

    而另一位国内教授也悄然点头。

    他注意到,秦致远在慢板段落中,对于“呼吸”的处理,有一种未经训练却极为自然的控制感。

    不是基于标准谱面节拍的精密计算,而是出于倾听本能的选择。

    他愿意放慢。

    他不怕静止。他甚至在一个乐句结束后,空出整整一拍,才缓慢接入下一段。

    这种处理方式,在标准教学中常常会被认为“松散”、“未经雕琢”。

    可在这一刻,它令人信服。

    不依赖技巧光芒,也不诉诸戏剧化情绪,而是单纯地让旋律待在那里。

    那不是无声,而是一种沉默的陪伴。

    年长的钢琴演奏家评委也悄然前倾。

    他在这孩子的音色里听出了不同的质地。

    不是那种为了打动评委的精心包装,而是一种未经修饰的诚意。

    这诚意,就是风格。

    独特、稚嫩,却真实。

    这一刻,评委之间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动笔记。

    他们在听。

    真正的在听。

    第三乐章:Allegro vivace。

    他最担心的一段。

    这里速度提升,结构更复杂,左右手分工更细,对技术的要求陡然提高。

    他的前几句就暴露出略显紧张的手型。快速三连音略显打滑,指法的稳定性也不足。

    但??

    他没有退。

    他只是咬住节奏,一遍一遍重建稳定。他的手像在灌进水泥的底座,每一次失衡之后,都迅速找回轴心。

    乐团也在配合他。

    指挥眼中浮出一丝赞许。那是一种微妙的默契:不是最优秀的独奏者,但最值得被成全。

    乐队在节拍边缘为他让出空间,不去追赶节奏,而是压低铜管音量,稳定弦乐织体。

    他在这之中,慢慢稳住。

    观众席不若之前那么惊艳,但许多人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屏息。

    不是因为技巧,而是因为他身上有某种坚持的韧性。

    不是非赢不可的拼劲,而是不能放弃的执着。

    最后一个音落下,他轻轻放开手。

    不像之前两位那样利落或收束。

    而是像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观众席有人悄然鼓掌,也有人点头微笑。

    评委席上几人写下短句,也有一人望了他许久才提笔。

    这场演奏没有太多技巧亮点,没有绝对意义上的高光。

    但它留下的痕迹很深。

    那种带着不完美的真诚,就像窗边初春的光。

    不耀眼,不猛烈,但温柔得像是在替谁守候一个不被遗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