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最后一个音落下时,秦致远轻轻收手。
指挥放下手,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似乎没立刻反应过来,而是僵在原地两秒,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
观众席上的掌声陆续响起,并不轰动,也不稀疏,像是被什么温和的情绪引动了节奏,一波一波传开来。
他向乐团、评委席鞠躬,转身离场。
幕布侧拉开一道缝,工作人员让他从后门快步通过。
他走路时肩膀微微发抖,像是还未从琴键上的专注中完全回过神来。
“辛苦了。”有人低声说。
他轻轻点头,额角的汗已经干了,但眼睛还微微泛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走到一边,靠墙坐下,把水瓶拧开,喝了一口。
这一刻后台很安静。
三位演奏者已然登台,第四位也在候场区。
最后两位也早已换好衣服,站在后台候场区不远处的位置。
秦致远放下水瓶时,抬头看了一眼那两人。
舞台侧幕,第四位选手已经走向候场通道。
她低头整理着乐谱,耳边的发丝随动作晃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感。
工作人员在一旁低声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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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几步外,看着她握着谱夹,顺着工作人员的手势走向幕布。第四位,接下来就是我。
幕布合上,舞台的灯光透进来,我不由自主在西装前襟抹了一下褶。
脚尖轻轻碰了碰地板,确认站稳。
她抱着谱夹,在工作人员的示意下走向台口。点头之后,推开幕布,走进灯光里。
乐队已经就位,指挥抬手。
定音鼓短促地敲了一下,弦乐铺开和声
格里格 a小调的开场一出来,厅里的低音被木质反射面托得很实,铜管的声音冲得更前了一些。
这首曲子在舞台上很讨巧,开头直接抓耳,情绪铺得快,但要收得漂亮并不容易。
尤其是第三乐章,力气分配不好,后面就虚了。
她选这首,我大概能猜到她是想稳住第一印象。
没问题,不过这种曲子在评委心里算是“熟面孔”,演得好是应当,演差了反而扣得更狠。
她坐下的动作很干脆,椅子高度没调,说明她提前看过现场的设置,或者让工作人员提前调了。
第一段独奏落下,右手的分解和弦干净,重音位置稳,但我能听出一点紧。
不是慌,是肌肉在收着力。
这种收力让线条硬挺,利于穿透,但厅里回响短的情况下,温度就差了一层。
乐队接旋律,她压了压手腕,节拍跟得很紧。配合没问题,但表情有点板。
第一乐章的展开部,她的八度跑动清晰,手腕滚动自然,没有用指尖硬敲。
只是到了副题,木管和钢琴的对答,她让得不够果断。
像是怕声音一退,就收不回来。
我听着她和木管的对答,心里替自己算了一拍。
如果是我,这里会先让开一点,等木管的线条完全铺出来,再把右手的旋律送进去,呼吸能长一截,也更有层次。
她没这么做,不算错,只是选择不一样。
华彩段到了。
她的速度很稳定,没有为了营造气氛刻意放慢,这样等乐队全体再进来时,就不会显得节奏被拖住。
中间那段快速的三连音很整齐,回到主要旋律的时机也很准。
到乐队铜管部分声音变厚的时候,她立刻把延音踏板踩得更浅,让低音区不至于混成一片。
这是对这个厅堂音响情况的熟练反应。
第一乐章收束时,她控制得很细。
很多人会在最后那串和弦里让手指先兴奋起来,结果提早露了底,她没有。
指挥放手,掌声起,她没多表情,只微笑着起身致意。
第二乐章,慢板。
弦乐上了弱音器,d?大调的开头在厅里有种黏性,这种情况下,踏板要浅得近乎只是擦一下键床的感觉。
她做到了。左手的长音不抱,像放水一样自然下去。木管拿旋律时,她退得干净,不抢呼吸。
中段她短促地换了一口气,没有拖长,让旋律像一条不断开的线。
我记下了这个细节。
虽然我的曲子在这一段的气口位置完全不同,但这种收放的分寸感值得参考。
这个厅的前排座椅布面厚,会吃掉一部分亮度,不管哪首曲子,极弱的高音都得更聚焦,才能推到后排去。
到尾声时,她的左手低音轻得像只是碰了一下,声音贴着地板退下去。
弦乐的最后一抹和声悬在空中,舞台安静了两拍。
前排忽然传来两下掌声,很快停住,大概是听得太投入忘了还在乐章中。
指挥的手没有放下,乐队和钢琴顺势走进第三乐章,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第三乐章刚开始,她抬头看了指挥一眼,手腕微微抬起,像是起跑前的蓄力。
开头几小节节奏很稳,重音落得干脆,左手的支架有力,没有多余延音。
第一段切分里,她明显想往前推,指挥的左手轻轻压了压,她立刻收回来,浅踏板留出空间,让木管的短句有呼吸的位置。
我正想着她的速度比排练时略快,肩后忽然传来一句压低的提示
“准备。”
声音很近,带着呼出的热气。
我偏头一看,工作人员已经站在我旁边,脚尖稳稳指向舞台出口。那是一个不容延迟的信号。
我深吸一口气,脚底的木板有一丝凉意,鞋底摩擦声在静止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指尖微微蜷起又放开,确认温度刚好。
胸腔里的呼吸像被推到一个既紧又稳的节奏,不能再慢,也不能再快。
最后看向舞台时,幕布缝隙里,灯光铺得比刚才更亮。
她的八度跑动依旧整齐,铜管已经抬起号口,在做下一轮铺垫。
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涌向台口,在幕布边缘堆起。
空气里带着松香和金属的味道,是弦乐和铜管混合的气息。
工作人员朝前一抬下巴。
我顺势向前一步,皮鞋踩实的那一刻,身体像被拉进一条固定的轨道,沿着这条轨道,我会走进灯光、坐下、抬手、落下第一个音。
那片光越来越近,像一面发热的墙,隔着几步,就要把我完全包进去。
工作人员朝我看了一眼,脚尖对准舞台出口。信号到了。
我没有再去分辨舞台上的细节,耳边的音乐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脉动。
心里的节拍已经换成了我自己的开场速度:
第一段要收得住,不急;左手低音要咬实,右手旋律要立起来。
呼吸配合这个速度,肩膀微微往后带,让脊背绷直。
手指又在裤缝边轻轻合拢又放开,确认温度刚好。
脚尖轻碰地板,记住这个摩擦感。
上台时每一步落点都得稳。视线越过幕布的缝隙,只能看见舞台一角的灯光在空气里晃动,
对方的乐句离尾声还有几小段,我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响起我的第一个乐章的落键位置。
等她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我就会被推到那片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