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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致远
    幕布一推,舞台的光扑到脸上。

    我先向评委席微微颔首,再转向观众。鞠躬,直起身,走到钢琴前。

    长凳的距离我在彩排时量过。

    三步半正好,脚尖停在踏板前。

    坐下,手在大腿上落了一次节拍,呼气,把背挺直。

    我把脚背轻轻贴住踏板,先压下去又慢慢放回原位,试了一下阻尼的位置。

    指尖在膝上并拢,又松开,让掌心的热度重新回到指腹。

    指挥看过来,抬手。

    低音弦乐先吸一口气,弓尖贴上弦,缓缓推出一层厚实而沉稳的低音底色。

    木管的和声紧随其后,像一口缓缓吸入的气。

    厅堂的回响短,边缘很清,我在心里把拍子压在地板上。

    两小节引子刚过,我在第三小节抬手。

    腕关节微微悬着,指尖提前触到键面,等在那一瞬的重力落下。

    这一落与台口的下拍正好对齐,肩胛不耸。

    第一句旋律在中音区展开,右手的触键不带颤音。

    关节稳着,指腹贴紧,发声直而温和,没有任何多余的抬指。

    左手的和声我压得极轻,只让每个音像桩子一样支住旋律的根,而不去抢它的重心。

    掌心的温度稳定,腕高不变,线条不漂。

    这段我录过几十遍。

    有时是清晨琴房刚开门的安静时刻,有时是夜里练习室外空调的嗡鸣声里。

    之前的我,总忍不住在这里加修饰,让音色更漂亮,结果旋律变得拖沓,呼吸全被打乱。

    现在我只让它按原本的线条走完,干净、直接、稳定。

    目的只有一个:让每个音都落在应落的位置。

    第二句我微微放长尾音,指尖在键面停住半拍,让声音的余波有机会延伸到乐队那边。

    果然,弦乐在我身后推起厚度,铜管在高处给了一个亮点。

    气口在那一瞬自然交换,我只管把踏板抬浅半分。

    我轻轻踩下踏板,只让琴弦和阻尼器短暂分开一下。

    这样做,既能让几个音的回响自然地连在一起,又不会让低音在这个木质反射的大厅里混成一片。

    脚跟不晃,踏杆回程要静。

    接下来是第一段快速的八分音符。

    我刻意让手腕保持低位不抬高、不猛压。

    耳朵盯着弦乐底色,防止被反射误导速度。

    就像控制水流沿着一条窄窄的水槽平稳地前进,既流畅,又不会溢出来。

    星河杯之后,每次练习我把这样的段落录下来反复听。

    每天至少三遍,去找哪一次的线条最清楚、呼吸最自然。

    那次第二名的失利让我明白,我真正缺的,不是手指的速度,也不是绝对的整齐,而是能让别人一听就认出的声音。

    现在我只按自己的速度线走。

    副部的旋律到了。

    我轻轻松开肩膀,让重量顺着背部滑下去,托着手臂把声音抬起来。

    不是用力把音推出来,而是让它自己从键盘里“长”出来。

    这种稳定的支撑感,是几个月里慢练换来的。

    每天十几次、每次只练这一小段,调整呼吸的位置、手臂的高度、手腕的角度,直到能在不知不觉间让线条自己立起来。

    前方的灯光切在谱架上,反光刺了眼。

    我眯了一下眼,没有看向评委席,只是余光扫到有人停下了笔。

    我不去猜意味,那会让我分心。

    下一句旋律已经在脑子里排好呼吸,我得先让它按节奏落下来。

    视线回到键面前沿,呼吸跟着拍心。

    主部结束,我像关上盖子一样平整地收回,让乐队的弦乐接上。

    发展部的压力紧接着压上来。

    第一段分解和八度交替,双手像在抬着两块厚木板,我刻意控制重量,让它沉下去但不至于砸在键面。

    下键速度靠前臂带,避免手指单独用力。

    之前的时候,我会在这里拼命加力,想要轰出气势,结果到后半段体力见底,八度的厚度塌下去。

    现在我收一点,把力留到真正的高潮??这是这几个月里我改掉的毛病之一。

    节拍放在脚背里轻轻数着。

    铜管在后方堆出一堵厚墙,和声一层层叠上来。

    我的旋律必须从那堵墙上爬过去。

    这是我最容易毛躁的地方,速度、力度都在顶点,哪怕快了半个呼吸,整个乐队的呼吸都会乱。

    星河杯那一次,就是在类似的句子里冲得太急,终止和乐队没对上。

    那种在舞台中央的落空感,至今还像细针一样扎在记忆里。

    这一次,我提醒自己。

    稳。

    只看下拍,只听自己。

    快速音群冲下来,我把手指压得更贴近键面,减少任何多余动作。

    这种省力的控制,是我录了几十遍视频、一帧帧看手型才改出来的。

    右手的分解在高处画弧,左手的重音像钉子,正好落在节拍里。

    我知道,后面还有一次更密的跑动,如果现在用尽了力气,就撑不到最后。

    呼吸不乱,喉咙放松。

    余光里,前排一位评审的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

    那种习惯性的小动作我很熟,像是在确认我的节奏有没有跑。

    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是让身体跟着指挥的手呼吸。

    呼吸对了,后面的攀升才会稳。

    我把腕高再压低一点点。

    再现部回到主旋律,我刻意收了一线,不是退缩,而是把最后的力气攥在手心。

    右手的高音我压得尖、直,让它刺穿前排厚布座椅吸走的高频,干脆地落到厅后的墙面上。

    左手的支架像轨道一样稳,乐队的重音落上来,正好卡住,没有半分迟疑。每个落点都在拍心里,不前不后。

    渐强在暗处酝酿。

    铜管的和声层层推过来,我能感到背后的低音鼓膜在震,像是催促我跨最后的坡。

    踏板保持浅触,让泛音延续,却不让低频在这木质反射面里糊成一团。

    肩膀的力量顺着手臂压下去,每个八度都像用足了全身的重量。手臂放长,指根不塌。

    最后的高潮来了。

    所有的音符像被压在钢索上,一齐往前冲。

    空气在这几秒里像是被绷紧,观众的呼吸也跟着快了。我听见弦乐弓毛的摩擦声更密了一点。

    就在右手一个八度跑动里,我提前了半拍。

    观众可能察觉不到,但我自己清楚,那是毛躁在高压下露的尾巴。

    我没去补,也没犹豫,顺着把它带过去。

    舞台上,犹豫才是更大的错。把下一个重音缩短,拍位钉住。

    终段,铜管和弦乐在下方铺成厚垫,我的八度齐声落下,收束干脆短促,把尾音藏进终止和声。

    这一次我把力用到最后一个音,手指离键的瞬间,才意识到手心已全是汗。

    虎口微酸,但手背仍稳。

    指挥的手落下,掌声像潮水一样冲上来。

    我缓了一口气,起身,鞠躬。

    往左一步,再鞠一次。

    灯光照得很热,我转身退到台口,厅里的光与后台的暗在脚下分出界线。

    三四十分钟的搏杀,就这样结束了。

    耳边还有终止和弦的嗡鸣没有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