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宿舍窗帘缝里透进一线淡白的光,沿着桌角那本半掩的乐谱铺开.
把纸页的边缘映得微微发亮。
空气里带着刺骨的湿冷,像是从窗缝里一路渗进来,混着旧木家具的淡淡气味。
李锐缩在被子里,呼吸缓慢而均匀,半边脸埋在枕头里。
书桌上摊着几只喝空的易拉罐,糖纸和零食袋散在旁边,像是匆忙间随手丢下。
江临舟穿好外套,顺手收起桌上的谱子。
昨晚回宿舍时,李锐几乎是半拖半拽着他,从音乐厅一路说到楼道口。
复盘每一个上场的选手,尤其是他,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几乎每个细节都要拉出来重演一遍,手势和表情都没停过。
那种兴奋像潮水一样,在夜里一次次涌起,直到很晚才慢慢退去。
此刻,只剩下安静。
他轻轻拉开门。
走廊里空旷而寂静,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被压得很轻。
带着淡淡的木香。
冬日的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子,凝在尘埃的轨迹里。
推开琴房的门,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琴房里的空气静了一下,像被门声轻轻摁住。
靠窗那面墙体的暖气片发出极细的嗡鸣,把钢琴黑亮的弧面擦出一条窄窄的亮线。
唐屿坐在靠墙的长桌边,杯口冒着不明显的白气。
杯里是很淡的茶,叶片贴着瓷壁,随着他抬眼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陈雨薇侧坐在琴凳边缘,背挺得很直,手里转着一支自动铅笔。她的脚尖轻轻点着地板。
唐屿看了他一眼,声音不急:“来了。先坐。”
江临舟把门合上,走过去,在另一张琴凳坐下。
皮面因为室温微凉,靠上去的一瞬间让他忍不住收了收肩。
他把茶杯搁到一旁,掌心在木桌边缘按了按。
“昨天的事就到这儿。”
他开口,语调平稳,
“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结果也对得起付出。
先歇两天,把脑子和身体都从舞台上拿下来。”
陈雨薇握着笔的手松了松,指节上的白色褪下去一些。
她把笔横过来,用拇指在笔夹上来回推了一下,压得簧片发出一声极轻的“咔”。
“休整,”
唐屿又补了一句,“不是躺平。别散了手感,每天找两个小时慢练,把气沉下去就行。”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光,又转回来,
“再往前点说??半年后,会有一场更大的。华夏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
房间里短促地静了一下。
陈雨薇先垂下眼,看向自己膝上的笔,睫毛在光里投下一小片弧形的影子;
她随后抬头,很短地望了江临舟一眼。
那一眼几乎立刻就收回去,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不愿把任何情绪摆在明面上。
江临舟没有避开,只是眼神在她的肩线上停了一瞬。
那是他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姿态:训练出来的平稳、克制,像是昨天的舞台还没散场。
唐屿把桌上的一叠纸轻轻往前推,指尖敲了两下边角:
“这个比赛,文化部门会重点关注。联合主办的单位规格很高,评委里会有顶尖的演奏家和老师。
能在那儿站住,就是到了另一条线。”
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时看了看两人,目光并不锋利,却有一种不退让的笃定,
“你们要明白,半年后的那场比赛,不是一般的赛事。”
唐屿将手里的评审记录推到一旁,语气缓慢而笃定。
“华夏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俗称‘华夏青赛’,是文化部和音乐家协会联合主办的,全国最高规格的青少年钢琴赛事之一。
能进曙光杯前三,就基本具备参赛资格,我也会帮你们把手续和推荐处理好,你们不用多想,只管练琴。”
陈雨薇把笔夹挂到谱页上,纸角被压出一个圆形的印。
她问:“具体安排呢?”
“这两天先休息。”
唐屿道,
“曲目方向下个月定,我会把大框架给你们。别急着换太多东西,先把手里的状态保住。”
他看了看江临舟,“采访之类的能推就推,别把精力丢给热闹。”
江临舟“嗯”了一声,喉结轻微动了动。
他想起昨晚走出礼堂时,那一片夹着热度的空气,掌声在衣料里残留的震动,像还有一点潮湿没干透。
那种被注视、被认可的感觉,在经过一夜之后,仍像暗流一样,在胸腔深处缓缓回旋。
可他知道,这还不够。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录像里看到那届肖赛冠军。
台灯下的琴面映着微光,指尖落下的每一声都像是把全世界的呼吸握在手里。
那一刻,他几乎能感到对方心里的重量与自由,仿佛整个舞台都在随那个人的节奏微微倾斜。那是他至今无法触碰的境界,也是他想要彻底抵达的地方。
陈雨薇把脚从地面挪开,换了个角度坐回去,琴凳发出一声不显眼的轻响。
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安静得像在看某个舞台上还未散去的灯光。
她似乎猜到了他在回味什么,唇角的弧度极浅,却在眼底压着一丝不动声色的情绪。
像是某种触动,又像是某种说不清的嫉意。
唐屿端起茶杯喝了口,放下时杯底磕在桌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声音
“我不讲你们昨天的细节,”他说。
“这次到这儿就行了。你们都知道要改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拿到昨天那个结果。
记住这个感觉,但别沉在里面。”
他说完,视线在两人之间缓慢掠过,像在确认什么。
陈雨薇点点头,声线很轻:“明白。”
她的左手无意识地去拢耳侧的头发,又在半途停住,把手收回。
动作短、干净,仿佛把一句可能出口的话一起按掉了。
“好的”江临舟的回答很简短。
唐屿起身,把那叠纸装进公文袋,袋口的金属扣子合上,清脆的声音在安静里显得格外明确。
“我去开个会。”他说,“门带上。你们聊会儿也行,不聊也行。散了就走。”
门开又合,琴房像是一下少了重量。
暖气的嗡鸣重新占据背景,窗台上那道窄亮往前爬了半指宽。
两个人谁都没有立刻说话。空气里是木器的温、旧琴弦的金属气息,还有极淡的茶香。
陈雨薇先动了。她把手边的一页白纸翻过去,露出下面那张写满铅笔记号的曲谱,纸边被来回磨得很软。
“这个,……唐老师刚才让我转给你。”她把谱递过来,说“唐老师”时很轻。
江临舟伸手去接,指背轻轻擦过她的指根。
触感短得几乎立不住,他还是下意识收了一下,又稳住。
“谢谢。”
她把空出来的手叠回膝上,指尖贴指尖,抬眼又避开,在键盖的反光里停了半秒。
“昨晚......”
她顿了一下,像把一句话压平,“恭喜你。”
又低声补了四个字,“昨天没说。”
江临舟看向她,点了点头,没有多接。
两人都放软了语气,心结却还悬在那儿。
两人又静了一会儿。墙角的钟走得很慢,每一下都清楚。
陈雨薇起身,把琴凳拉正,收好谱夹,点了点头,推门出了琴房。
江临舟把谱夹夹在臂下,起身,顺手把门关上,朝另一头的走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