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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留白
    午后的琴房有点暗,窗上雾着一层潮意。

    唐屿把门带上,手里夹着几张薄薄的纸,封面只写着三个字:

    训练单。

    他把纸放在桌上,语气平:

    “今天把接下来三周的练法说清楚。先把‘手’和‘耳朵’叫醒,一点点按步骤来。”

    他没有让人立刻坐到琴前,而是点着手指一条条说:

    “第一,十分钟极慢音阶,连着走,像在熨一张皱纸;手不要抬高,声音贴着键面。

    第二,双音一条三度或六度都行,只求换指不出噪音。

    第三,句尾留白:尾音按住不离键,心里数两个心跳再起下一句,别把话收死。

    第四,起拍的呼吸:每段开始前闭眼数四拍,起第一声别抢。

    第五,踏板试三遍,浅、半、稍深,一旦听见混浊就撤。

    第六,整段都按‘起涨顶收’走,收要比起低一格。”

    他在琴上示范同一句:

    先把声音推到最满,像把屋里所有灯一并点亮;

    再弹一遍,尾音停在键面上不离键,给最后一口气留出一线空隙。

    “听到了吗?前者把话喊到尽头,后者把句子收住,还留了回身的门。”

    他把第一张纸推到江临舟面前:

    “你最近重点是留白。你有火,但别每一秒都烧满。

    句尾不收死,像把窗留条缝,让乐团有路进来。

    上台看木管他们吸气的那一瞬,你让半步,别抢头一句。

    还有,你的强音足够了,扣掉一成五。”

    江临舟“嗯”了一声。

    第二张纸递给陈雨薇:

    “你的强项是骨架清楚,但边缘太硬。

    别把声音做得那么硬。主旋律按下去轻一格,尾音停在键面上,心里数一拍再抬;

    内声部始终比主旋律轻一档,做陪衬,不要往前顶。

    到句子拐弯的地方,提前松腕、微停半步,给听的人一息,再接下一句。

    别把每个弯都抹平。“

    陈雨薇点头。

    “每天开头别急着上强度,”

    唐屿把节拍器拨到大约五十,

    “先活动一下手指,极慢的音阶连着走,

    像熨皱纸,手别离键。

    然后让主旋律和内声部轮着说话,谁说谁轻一点,别抢。

    接着做尾音:按住不抬,听它怎么退下去,再起下一句。”

    他指了指节拍器,

    “它不是警察,是朋友。你可以在它边上呼吸,但别拿它当挡箭牌。”

    唐屿合上笔帽,把几张纸叠好,语气随意了些:

    “行,今天就到这儿。接下来各练各的,不用互相等。

    按训练单走,别贪快。周三我抽查开头那十分钟,周末各给我一段起拍和收尾的录音,”

    他指了指节拍器:“开机就拨到慢速,先把手抚平;强音别打满,留一口气。就这些。”

    说完他把两支荧光笔推回去:“做完一项点个小勾,自己看得明白就行。”

    “知道了。”江临舟把纸角压平,起身收椅子。

    “嗯。”陈雨薇把袖口往下折了一指,点了下头。

    门开合一声轻响。走廊潮气贴着墙皮往前爬。两人一前一后各自去了不同的琴房。

    江临舟在一件琴房练了一会。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表。

    离乐团收尾还有二十来分钟,正好。

    他把谱夹合上,围巾往上提了提,出了教学楼。

    晚风有点凉,潮气贴着耳廓。

    路灯把校门口的石阶照得发白,他走快两步,抄近道绕到音乐厅东侧的小通道。

    那扇门对他来说不陌生,之前合过场,常从这边进。

    门内的走廊很长,墙上贴着上次音乐会的旧海报,边角微卷。

    弦乐那边正从中段往后收,整齐的弓法像一片暗色的波浪。

    有人低声数拍,有人用空弦热手;

    木管组的谱架上夹着铅笔和擦拭布,

    金属的味道混着松香,很淡。

    一个搬谱架的小伙子迎面过来,见到他笑:“哟,江同学来啦?”

    他侧身让出道,“里面站黑幕边上,别被风口吹着。”

    黑幕后,视线像被裁了一条细细的窗。

    台口那边有人和指挥交代重点,打击的鼓槌轻轻点在鼓皮上试弹性。

    林筱坐在木管那一排,低头把笛管里的水擦干,

    抬头的时候看见他,眼神先是一闪,随即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遍,从九十二到终止式。”指挥扬了扬手。

    乐队像一口吸进同一口气,线条拢起来又铺开,最后落在一个稳妥的和弦上。

    指挥把笔尖点在谱上:“就这样。今晚回去把九十段落的呼吸标一下,明天接着。”

    椅子推回地面的轻响此起彼伏,大家把琴收稳、把谱夹整好,台上渐渐散开。

    熟悉江的人陆续冲这边招手:

    “冠军,来了啊。”“之前辛苦了噢。”说话的人不多,语气都不重,像旧识的招呼。

    林筱把笛拆开,三节合上卡扣,拎着盒子从谱架后绕出来。走到黑幕边,她先把声音压低:“你算时间倒还挺准,知道我们这时候结束。”

    “刚好。”江临舟点头,“我想……要两张票。带朋友一起进去。”

    “行。”她没多问,

    林筱把笛盒夹在臂弯里,朝侧门一指:“在这儿等我。”

    她进去拿了那本黑夹板,在门口翻到“内宾票”页,低声:

    “名字。”

    “江临舟,李锐。都学生。”

    她一笔一划写下,勾了两下:

    “前台留票,进东门右手窗口,报我名字领。位置不一定好,但能进。别迟到。”

    林筱把名字勾好,合上夹板,抬眼跟他对了个小点头:

    “行,写好了。正好我也出去透口气,顺路走一段?”

    侧台那条窄走廊不长,顶灯一截一截退到身后。

    两人肩并肩往外,脚下木地板留着白天踩出的细痕。

    她把笛盒换到另一只手,随口问:“唐老师今天还折腾你们没?”

    ”我觉得还好,你们指挥更吓人一点“江笑着摇着头。

    江临舟和她并肩往前走。

    晚风带着细碎的乐声余韵,从不远处的琴房门口飘过来。

    灯光一截一截地落在地面上,间或被行人切断,又很快接续。

    他们并没有急着开口,只是顺着校道往外走。

    脚步声落在石板上,被风吹得有些轻,像是随时可以被夜色吞掉。

    前方拐角的路灯亮着,光影在两人之间拉出一段安静的距离,又慢慢缩回去。

    江临舟侧头,看见她的琴盒带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不用刻意找什么话题。

    路还长,他们总会说点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