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琴房有点暗,窗上雾着一层潮意。
唐屿把门带上,手里夹着几张薄薄的纸,封面只写着三个字:
训练单。
他把纸放在桌上,语气平:
“今天把接下来三周的练法说清楚。先把‘手’和‘耳朵’叫醒,一点点按步骤来。”
他没有让人立刻坐到琴前,而是点着手指一条条说:
“第一,十分钟极慢音阶,连着走,像在熨一张皱纸;手不要抬高,声音贴着键面。
第二,双音一条三度或六度都行,只求换指不出噪音。
第三,句尾留白:尾音按住不离键,心里数两个心跳再起下一句,别把话收死。
第四,起拍的呼吸:每段开始前闭眼数四拍,起第一声别抢。
第五,踏板试三遍,浅、半、稍深,一旦听见混浊就撤。
第六,整段都按‘起涨顶收’走,收要比起低一格。”
他在琴上示范同一句:
先把声音推到最满,像把屋里所有灯一并点亮;
再弹一遍,尾音停在键面上不离键,给最后一口气留出一线空隙。
“听到了吗?前者把话喊到尽头,后者把句子收住,还留了回身的门。”
他把第一张纸推到江临舟面前:
“你最近重点是留白。你有火,但别每一秒都烧满。
句尾不收死,像把窗留条缝,让乐团有路进来。
上台看木管他们吸气的那一瞬,你让半步,别抢头一句。
还有,你的强音足够了,扣掉一成五。”
江临舟“嗯”了一声。
第二张纸递给陈雨薇:
“你的强项是骨架清楚,但边缘太硬。
别把声音做得那么硬。主旋律按下去轻一格,尾音停在键面上,心里数一拍再抬;
内声部始终比主旋律轻一档,做陪衬,不要往前顶。
到句子拐弯的地方,提前松腕、微停半步,给听的人一息,再接下一句。
别把每个弯都抹平。“
陈雨薇点头。
“每天开头别急着上强度,”
唐屿把节拍器拨到大约五十,
“先活动一下手指,极慢的音阶连着走,
像熨皱纸,手别离键。
然后让主旋律和内声部轮着说话,谁说谁轻一点,别抢。
接着做尾音:按住不抬,听它怎么退下去,再起下一句。”
他指了指节拍器,
“它不是警察,是朋友。你可以在它边上呼吸,但别拿它当挡箭牌。”
唐屿合上笔帽,把几张纸叠好,语气随意了些:
“行,今天就到这儿。接下来各练各的,不用互相等。
按训练单走,别贪快。周三我抽查开头那十分钟,周末各给我一段起拍和收尾的录音,”
他指了指节拍器:“开机就拨到慢速,先把手抚平;强音别打满,留一口气。就这些。”
说完他把两支荧光笔推回去:“做完一项点个小勾,自己看得明白就行。”
“知道了。”江临舟把纸角压平,起身收椅子。
“嗯。”陈雨薇把袖口往下折了一指,点了下头。
门开合一声轻响。走廊潮气贴着墙皮往前爬。两人一前一后各自去了不同的琴房。
江临舟在一件琴房练了一会。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表。
离乐团收尾还有二十来分钟,正好。
他把谱夹合上,围巾往上提了提,出了教学楼。
晚风有点凉,潮气贴着耳廓。
路灯把校门口的石阶照得发白,他走快两步,抄近道绕到音乐厅东侧的小通道。
那扇门对他来说不陌生,之前合过场,常从这边进。
门内的走廊很长,墙上贴着上次音乐会的旧海报,边角微卷。
弦乐那边正从中段往后收,整齐的弓法像一片暗色的波浪。
有人低声数拍,有人用空弦热手;
木管组的谱架上夹着铅笔和擦拭布,
金属的味道混着松香,很淡。
一个搬谱架的小伙子迎面过来,见到他笑:“哟,江同学来啦?”
他侧身让出道,“里面站黑幕边上,别被风口吹着。”
黑幕后,视线像被裁了一条细细的窗。
台口那边有人和指挥交代重点,打击的鼓槌轻轻点在鼓皮上试弹性。
林筱坐在木管那一排,低头把笛管里的水擦干,
抬头的时候看见他,眼神先是一闪,随即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遍,从九十二到终止式。”指挥扬了扬手。
乐队像一口吸进同一口气,线条拢起来又铺开,最后落在一个稳妥的和弦上。
指挥把笔尖点在谱上:“就这样。今晚回去把九十段落的呼吸标一下,明天接着。”
椅子推回地面的轻响此起彼伏,大家把琴收稳、把谱夹整好,台上渐渐散开。
熟悉江的人陆续冲这边招手:
“冠军,来了啊。”“之前辛苦了噢。”说话的人不多,语气都不重,像旧识的招呼。
林筱把笛拆开,三节合上卡扣,拎着盒子从谱架后绕出来。走到黑幕边,她先把声音压低:“你算时间倒还挺准,知道我们这时候结束。”
“刚好。”江临舟点头,“我想……要两张票。带朋友一起进去。”
“行。”她没多问,
林筱把笛盒夹在臂弯里,朝侧门一指:“在这儿等我。”
她进去拿了那本黑夹板,在门口翻到“内宾票”页,低声:
“名字。”
“江临舟,李锐。都学生。”
她一笔一划写下,勾了两下:
“前台留票,进东门右手窗口,报我名字领。位置不一定好,但能进。别迟到。”
林筱把名字勾好,合上夹板,抬眼跟他对了个小点头:
“行,写好了。正好我也出去透口气,顺路走一段?”
侧台那条窄走廊不长,顶灯一截一截退到身后。
两人肩并肩往外,脚下木地板留着白天踩出的细痕。
她把笛盒换到另一只手,随口问:“唐老师今天还折腾你们没?”
”我觉得还好,你们指挥更吓人一点“江笑着摇着头。
江临舟和她并肩往前走。
晚风带着细碎的乐声余韵,从不远处的琴房门口飘过来。
灯光一截一截地落在地面上,间或被行人切断,又很快接续。
他们并没有急着开口,只是顺着校道往外走。
脚步声落在石板上,被风吹得有些轻,像是随时可以被夜色吞掉。
前方拐角的路灯亮着,光影在两人之间拉出一段安静的距离,又慢慢缩回去。
江临舟侧头,看见她的琴盒带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不用刻意找什么话题。
路还长,他们总会说点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