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楼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琴键的余温和灯光。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猛地灌进江临舟的领口,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也吹散了在琴房里强撑的最后一点精神气。
回宿舍的路不长,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
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疲惫上。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下午的独奏练习、晚上肖邦练习曲的精密运转,已经耗去了大半力气。
更深的是精神上的一种力竭。
唐老师最后抛出的安排,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就因期末和练习而紧绷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浪花,是久久无法平息的、混乱的漩涡。
和陈雨薇四手联弹?《花之圆舞曲》?他捏紧了手里那份陌生的联弹谱,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
推开宿舍门,里面暖黄的灯光和游戏机的音效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世俗的喧闹,与他刚从那个静谧、专注甚至带着点压抑的琴房世界带来的感觉格格不入。
“哟,舟哥回来啦?今天被唐老鸭操练得够呛吧?”
室友李锐戴着耳机,头也不回地嚷嚷了一句,手指在掌机飞舞。
江临舟没应声,只是把书包和琴谱重重地扔在自己的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把自己摔进椅子里,仰着头,闭上眼睛,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所有东西都排出去。
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苍白的额角,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这不同寻常的动静终于让李锐从游戏中分出了一点注意力。
他摘下一边耳机,扭头看过来,看到江临舟这副仿佛刚跑完马拉松又被人打了一顿的颓丧样子,吓了一跳。
“我靠……舟哥?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唐老鸭今天下死手了?”
李锐放下鼠标,转过身,语气里的玩笑收了起来,带上了真切的关心。
江临舟依旧闭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用带着浓重疲惫的沙哑嗓音开口,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还好,只是有点累”
“那你这……”李锐不解。
江临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组织语言。
终于,他睁开眼,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望着天花板惨白的灯管,声音干涩:“……唐老师……安排我和陈雨薇……期末后……散学典礼……四手联弹。”
“这是好事啊。”李锐猛地拔高了音调,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四手联弹?!跟陈雨薇?!那个冰山美人?你们俩?!”
他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混合着难以置信、巨大的八卦。
“《花之圆舞曲》?柴可夫斯基那个?哇哦……”
他吹了声口哨,但这声调笑在接触到江临舟毫无波澜甚至更显疲惫的眼神时,戛然而止。
“不是……你们俩……熟吗?能配合吗?”
李锐小心翼翼地问,换上了正经的语气。他知道江临舟和陈雨薇虽然都是唐老师的得意门生,但平时几乎零交流,气场更是南辕北辙。
“不熟。”
江临舟言简意赅,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只有深深的倦怠。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唐老师决定的。谱子都塞手里了。”他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那份刺眼的谱子。
李锐看看谱子,又看看江临舟生无可恋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
“……唐老鸭,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他挠挠头,也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幸灾乐祸,
“那……那你加油?就当……呃……挑战自我?”
江临舟没再说话,只是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加油?
他现在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让期末考和那该死的四手联弹都见鬼去。
教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唐老鸭,不,是唐老师。
靠在他的旧扶手椅里,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桌上摊开着江临舟和陈雨薇今天练习的记录本。
想起刚才琴房里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想起江临舟瞬间绷紧的背脊和眼中深藏的抗拒与困惑;
想起陈雨薇用力到发白的指关节和最终认命般低垂的眼睫……
唐老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甚至有些无奈的弧度。
“两个闷葫芦……”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长辈看透晚辈的复杂情绪。
他当然知道这个安排有多突兀,多“强加”。
江临舟天赋极高,技巧无可挑剔。
但他的音乐世界里似乎只有自己和琴键,像一座精密运转但壁垒森严的孤岛。
唐屿能察觉到他的音乐中,往往都是模仿前辈的风格,他缺乏与外界真正共鸣的温度和弹性。
陈雨薇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过于敏感。
她像把输入增益调得很低的乐手:对外界的风吹草动都能听见,所以本能地做降噪和限幅。
她的演奏把对的答案放在热的前面,线条洁净、结构可靠,却常把自己藏在声部后面;
真正的难处不是技术,而是愿不愿把自己放进声音里。
让他们合作《花之圆舞曲》,这首需要华丽默契、呼吸同步、甚至带着点浪漫圆舞气息的作品,表面上看简直像把冰和火硬凑在一起。
但唐老师想看到的,不是冰与火的不相容,而是互补与磨砺。
江临舟需要学会听和让,需要感受旋律的歌唱性而非仅仅技术的支撑,需要放下孤岛的壁垒,去感知另一个音乐心跳的存在。
陈雨薇则需要被推出去,需要释放被包裹的锋芒,学会在合作中担当、闪耀,需要体会节奏的弹性和情感的流动,。
更重要的是,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名为“习惯性回避”和“沉默距离”的隔膜。
他能感觉到,这绝不是初见的生疏。
音乐上的协作,呼吸的同步,指尖的配合……这些最直接的接触,或许比任何语言都更能拆掉那堵墙。
哪怕过程会充满磕绊、尴尬甚至冲突,但碰撞本身,就是打破固有模式的开始。
“增进一下同门的感情?”
唐老师轻轻摇了摇头,端起冷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他没那么天真。音乐家的感情太奢侈,他更看重的是磨出来的理解与默契。
他相信,在被迫的协作中,在共同攻克一首作品的过程中,在不得不直面对方的音乐表达和存在时,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会被迫浮现、交流、最终达成某种平衡。
哪怕只是音乐上的。而这,无论对他们各自未来的音乐道路,还是作为同门在更长远意义上的互相砥砺,都至关重要。
至于他们现在觉得被“强加”、觉得累、觉得不可思议?
唐老师放下茶杯,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这都在预料之中。
学琴的路上,有些坎,有些墙,老师推一把,比自己摸索着绕路,或许能更早看到墙那边的风景。
他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深秋的夜风敲打着玻璃,仿佛在应和着某个遥远琴房里,两个年轻人此刻同样不平静的心跳。
路还长,这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