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李锐床头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映亮了他半张脸。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江临舟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
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脑子却异常清醒.
像一架停不下来的精密仪器,反复回放着唐老师递谱子的那一幕,以及陈雨薇接过谱子时那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像细小的沙砾,磨着他的神经。
“喂,李锐。”
江临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罕见的主动。
手机光晃了一下,李锐显然没睡:
“嗯?舟哥?还没睡?被唐老鸭的‘惊喜’吓精神了?”
他声音带着调侃,但压得很低。
江临舟没理会他的调侃,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单纯地想找个人说点什么。
“刚回来躺太久了,现在睡不着”
李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不至于吧,唐老鸭给你压力这么大吗”
“这倒不至于”江临舟说。
李锐说:“其实我一开始挺纳闷你后面为啥去找唐屿当老师”
“你觉得为啥我要同意唐老师的招揽?”江顿了顿才问
他翻了个身,手机光熄灭了,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更清晰:“为啥?这不明摆着吗?唐老鸭水平高啊,严是严,但能学到真东西。而且……他资源好,路子广,跟着他机会多呗。”
黑暗中,江临舟似乎轻轻吁了口气。“确实。”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不再是困惑,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需要一个够格的引路人,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弯路和试错。唐老师,他确实是个好老师,很尽责。”
他用了“尽责”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客观的评价,是尊重,但并非那种学生对师长的孺慕之情,更像是对一位有能力、有资源的前辈的认可。
“前……嗯,以前吃过些苦头,明白有个明白人带路,很重要。”
他含糊地带过了“前世”这个词,但那份“吃过苦头”得来的清醒认知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目标?”李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啥目标?能让你这么拼??”
空气又静默了几秒。江临舟似乎在黑暗中下定了某种决心,第一次向别人,向这个朝夕相处却并非音乐上最亲近的室友,袒露了内心最核心的野心。
“肖赛。”两个字,清晰、平静,却重若千钧地落在黑暗里。
“卧槽?!”李锐猛地吸了口气,差点坐起来,声音都变调了,
“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我靠!舟哥!你这目标太顶了吧!”
震惊过后,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就说你这半年跟换了个人似的,练琴练得走火入魔,原来憋着这么大个招!你这是……把命都押上了啊?”
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就对这个……这么有执念?”
“嗯。”江临舟应了一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
“好像……是。”
但紧接着,他的语气里罕见地渗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迷茫,“
但最近,有点累了。一开始那股劲儿特别足,雄心万丈,感觉什么都能踩在脚下。后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就变成了习惯。每天练,练,练,像上紧了发条的钟。夺冠的时候,”
他声音里似乎有微弱的火星闪了一下,“那种感觉会回来,像重新点着了火。但”
他忽然停住了,像是在黑暗中凝视着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景象。
“李锐,”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近乎自语的困惑,
“我有时候觉得我好像有一种能看到一点‘以后’的能力?很模糊,就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能做到点什么,然后,我就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这不是炫耀,更像是在描述一种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直觉驱动。
李锐在黑暗中咂摸了一下嘴:“啧,舟哥,你这听着像‘既视感’,就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吧?科学说是一种大脑的错觉。不过你这错觉也太有指向性了,直接指向肖赛冠军?”
他试图用轻松的科学解释化解这有点玄乎的气氛,但显然也被江临舟描述的这种“预感”惊到了。
“也许吧。”江临舟没有争辩,接受了这个解释,话题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奇异的跳跃感,“李锐,你说……要是真站上去了,完成了,之后呢?要干嘛?”
“啊?”李锐又被问懵了,“之后?之后当然是功成名就啊!演出、唱片、大师班……走上人生巅峰啊!还能干嘛?”
“先站在领奖台上,”
江临舟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描绘一个清晰的画面,“好好体验一下……冠军的感受。”
但下一秒,他的语气陡然变得诡异起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恶作剧般的兴奋,“但我突然有一种想法。在采访的时候,干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全世界的观众都来个‘大惊喜’!”
“啥……啥惊喜?”李锐的声音充满了警惕和好奇,黑暗中仿佛能看到他瞪大的眼睛。
江临舟却是没说话。
黑暗里沉了好一会儿。李锐先开了口,像摸石头过河,一点点探:
“要是真站上去了采访那会儿,咱能不能玩点不一样的?比如??”
他举例很快:“比如拒绝致辞,对着麦说‘今天不想说话’?比如沉默一分钟,让全场尴尬死?”
江临舟每听一条,只“嗯”一声,既不鼓励也不反对。
李锐被他这反应吊起了胆子,语气越发半真半假:“那再狠点呢?比方说,采访里把麦一扔,或者掀琴凳再不济??”他停了一下,像在黑里咬了咬牙,
“啪一下把裤子脱了,给大家整个活?让全世界都记住你这届肖赛冠军到底是个啥样?”
黑暗中没有笑声。只有空调的低鸣。
江临舟的声音随后落下,极轻、极稳:“那也不是不行。”
李锐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劈叉了,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无法理解,
“舟哥!你疯了吧?这也太低俗了!太……太离谱了!说这话感觉根本不像你啊!”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江临舟那个冷静、自律、目标明确到近乎冷酷的钢琴天才的认知。
“呵,”
江临舟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黑暗里显得空洞又冰冷,
“只是开个玩笑。”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我只是觉得观众要是被吓到,那反应,应该会很好玩。”
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近乎残忍的旁观者趣味。
李锐沉默了,这次是真正的、带着寒意和担忧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江临舟……你这个人有点自毁倾向。
真的。我……我现在都有点害怕你了。”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黑暗里,江临舟似乎翻了个身,脸转向墙壁的方向,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倦怠和虚无: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停顿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久到李锐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就在李锐准备放弃等待时,江临舟那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才再次飘出来,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
“我只是慢慢觉得,好像什么对我都不重要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砸在宿舍的黑暗里。
李锐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身边这个才华横溢、目标坚定的室友,内心那片深不见底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