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休息结束,两人把琴凳重新对齐。
江临舟坐在右侧,负责Primo的高音谱表与主旋律;
陈雨薇坐在左侧,弹Secondo并掌控踏板。唐屿看了看表,点头示意从中段开始。
唐屿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依旧站在钢琴侧后方。
像一座沉稳的灯塔,也像一道无声的鞭策。
进入需要朦胧氛围的段落时,陈雨薇刻意拉长连踏,在半踏与连踏之间细微游移,让和声色彩慢慢铺开。
江临舟眉头一皱。
在他听来,这样的模糊让主旋律的线条不够挺拔,低声部的脉动也被遮蔽了。
他没有去抢踏板,只在自己的声部里做减法:
收短非重音的时值、加强指上连音的清洁度,句末提前抬指,给出“提踏”的暗示;
落在重心音上时,他让触键更干净,避免与踏板的余响叠成一片。
第二遍到同类句法,他在乐句末端轻抬手腕,再次明确“换踏板”的信号。
陈雨薇立刻察觉到这份提示,却觉得他收得过早、把应有的色彩衔接切断了。
她下意识把连踏再延长半拍,试图维持圆舞曲那层水汽般的流动。
空气里的紧张因这几次不约而同的处理分歧,悄悄攀升??一个在线条和重心,一个在色彩和延展,两种追求在同一架琴上短兵相接。
踏板上的分歧并未统一。唐屿没有喊停,只抬掌示意继续,目光落在Primo的收束音上。
弹性速度(Rubato)是《花之圆舞曲》的要害。
一个需要“呼吸”的乐句末端,江临舟按自己的习惯,把收尾音微微延长,腕部缓抬,等一线余味,等同于对踏板的延迟暗示;
他要的是沉静的沉落与重心感。
陈雨薇却认为这会拖住圆舞曲应有的向前惯性与利落落脚。
在她的处理里,这里应该更干脆:
踏板稍早换、伴奏的第三拍轻而准地合上,让下一小节立刻起势。
第二遍来到同类句法,江临舟仍把句末拉出细小的余味。
陈雨薇随即脚下轻点、在下一拍的略微提早入,像一记无声提醒。
江临舟的指尖顿了极短的一瞬,没有看向左侧;
再遇到同类收束,他把时值收得极整:
非重音更短、拍点像刻度,几乎封死了可供呼吸的缝隙。
陈雨薇抿紧了嘴唇,脚下的踏板也随之绷紧。
高音区一段如歌的旋律,需要晶莹剔透又饱含情感。
江临舟追求一种有控制的明亮,通过精准的指尖控制和适度的重量传递,发出结实、圆润、穿透力强但绝不尖锐的声音。
陈雨薇则在他开始弹奏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调整了自己伴奏的音色,使其更柔和、更轻盈,试图为他的旋律铺上一层天鹅绒般的底色,并期待旋律能更飘一些。
然而,江临舟感受到她的退让后,非但没有让旋律飘起来,反而下意识地施加了更多的指力,让声音更加实地砸下去,仿佛在宣示:
这才是他认可的力量和存在感。陈雨薇伴奏的手腕瞬间僵硬了。
她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底色被他粗暴地无视甚至践踏了。
一股强烈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又被她死死压住。
整个乐句就在这种无声的音色拉锯中,变得怪异而紧绷。
唐屿的“停!”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声音在打架!各弹各的!耳朵呢?听不见对方吗?”
唐屿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空气里。
两人都沉默着。陈雨薇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死死钉在谱面上,仿佛要将那些音符刻进心里,也刻下此刻的憋闷。
江临舟则微微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手。
他当然听见了,只是没法接受。
心底没有怒气,反而是一种压得透不过气的疲惫,还有愈发厚重的隔阂。
她为什么总要让声音飘散?为什么从不体会那种清晰线条里自带的力量与秩序?
真正的爆发,发生在一个看似技术性的问题上。
一段快速、连续、需要极高同步率的八度音阶跑动。
这段跑动由两人共同完成,Primo和Secondo的线条交织缠绕,必须像双胞胎的步伐一样完全一致,才能产生华丽炫技的效果。
然而,在连续几次的练习中,总在某个关键的音符转换点上出现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错位。
唐屿的耐心在一次次的“停”中被消耗殆尽:
“同步!同步!差零点一秒都不行!耳朵!手指!脑子!要连在一起!江临舟,你起速太猛,前面几个音快了!陈雨薇,你中间那个转换指法犹豫了!再来!”
疲惫、挫败、以及长久积累的分歧带来的压抑感,在这一刻达到了临界点。
再一次尝试。江临舟全神贯注,试图精确控制起速的平稳度。
陈雨薇也咬紧牙关,力求指法转换干净利落。
然而,就在接近那个关键转换点时,陈雨薇感觉江临舟的跑动线条似乎又快了那么一丝丝,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推动力。
她心中一急,手指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却在慌乱中按错了一个和弦的内声部音符。
“哐!”
一个刺耳的不协和音突兀地炸响在琴房里。
琴声戛然而止。
陈雨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处发泄的委屈像海啸般淹没了她。
她猛地收回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这并非技术问题本身,她真正崩溃的是:
在久而久之的合奏里,他总以绝对正确的标准纠正一切。
节拍、时值、踏板、音色;
她的选择被一再否定,空间被一点点压缩,终于在这一次小错上全部冲破。
“你……”
她猛地转向江临舟,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带着压抑已久的控诉,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那么急?!
每次都是你在前面冲!节奏都被你带偏了!
我说了多少次同步同步,你听进去过吗?就按你自己的来!
你眼里只有你的逻辑、你的重心,别人的部分呢?是给你垫脚的吗?”
她的爆发像一颗炸弹。琴房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江临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指责震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陈雨薇。
她的眼眶泛红,里面闪烁着愤怒、委屈和深深的失望。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
但他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理解不了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失误。
在他看来那确实只是一个技术失误。
会引发如此强烈的情绪。他更觉得无法沟通。
他试图理解她尝试表达的音乐审美中的“色彩”和“流动”,
但此刻她的怒火让他觉得那些东西更加虚无缥缈、不可理喻。
于是,那熟悉的、更深的沉默降临了。
不是愤怒的沉默,是彻底的、冰封般的疏离。
他没有反驳。
一个字都没有。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再看陈雨薇一眼。
他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控诉,也仿佛那个刺耳的音符从未响起。
他面无表情地转回头,目光重新聚焦在面前那片密密麻麻的黑白色音符上。
然后,在唐屿和情绪激动的陈雨薇的注视下,
他自顾自地、极其缓慢地、一个音一个音地开始重新练习那段八度跑动。
只练习他自己Primo的部分。
他的动作专注、精确、一丝不苟,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段需要被驯服的音符。
他沉浸在一种纯粹的、技术性的自我修正中,完全屏蔽了身旁那个情绪崩溃的世界。
他的沉默,不是对抗,而是彻底的、冰冷的抽离。
他不需要她的理解,也不需要她的合作,至少在这一刻,他只想解决自己的问题。
陈雨薇看着他那副事不关己、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仿佛她刚才的爆发只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取代了怒火,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所有的委屈、愤怒、努力和期待,在他这种绝对的沉默面前,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碎得无声无息。
她猛地站起身,琴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没有看唐屿,也没有再看那个沉默的背影一眼,抓起自己的琴谱夹,转身快步走向门口。
门被拉开,又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琴房里只剩下江临舟缓慢、固执、孤独的琴音,以及唐屿紧锁的眉头和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