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里重新安静。
江临舟此时也停了下来。
唐屿走近,停在琴侧,没有绕到正面来。
灯光从他肩后落下,影子压在琴盖上,形成一条斜线。
他先看了看江的手,再看谱子,语气不像平时课堂上的短促命令,而是压低了半度:
“你们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江临舟“嗯”了一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像是在确认他听见了这个问题。
他把右手拇指、食指轻轻捏在一起,又松开,动作很轻:“没有。”
“雨薇平时很直,可不太会失控,”
唐屿顿了下,
“像今天这样,少见。我原以为只是审美分歧,没想到已经到这个程度了。”
江临舟把谱翻回前一页,眼神平稳:“我会把今天这一段再过一遍。”
唐屿摇了摇头,手指点在同位句的句末:
“不是重弹一遍的问题。以你们的能力,两遍视奏就能把音弹顺。
问题在于方向不一致,你这里要结构的挺拔和重心的落点,她那边追求色彩的延展、连踏的呼吸、句尾的起伏。
两边都对,但现在像两条平行线,互不相接。
四手不是把两份独奏叠在一起,而是一口共同的气。先把这口气合上:
相同位置的句子先说清楚踏在哪一拍抬落;
句末别收死,留一点可承接的余味,让对方接得上下一句。
先把呼吸、落点、踏板这些共识定出来,再谈各自的处理。
江临舟看着那处句末,短促地应了一声:“好。”
“再说八度段,”
唐屿沿着标记往下,
“你把非重音收得很干,拍点像刻度。这个干对单人很有效,但合奏时,会让对方没有落脚的缝。
她一慌,指法转换更容易出错。你又起速略快半拍,问题被放大。”
江临舟把右手拇指压在谱角,不让纸张翘起。
他没有反驳,只是解释:“我把稳态保持住了。”
唐屿点头:“你这条线是稳的。可合奏要两个人一起稳。把你的稳态做成她能落脚的地面,让她一进来就能贴住你的呼吸和落点。”
他顿了顿:
“合奏不是把独奏的严谨搬过来,而是提供可依赖的支撑。先把地面铺平,再谈各自的处理。”
空气里又静了一瞬。
唐屿收回手,语调转得更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安排你和她一起弹吗?
不是为了舞台效果。是想让你去试着听见别人的声音,去感受不同的审美碰撞。
你一直把音乐当作自己的逻辑延伸,可音乐不止是逻辑。”
今天的事,核心不是技术,是尊重。”
又是短暂的停顿。江临舟把铅笔帽扣上:“我会改。”
“别只说改。”唐屿摇了摇头,“要学会好好沟通。先把你要的重心点出来,再问她要的颜色在哪里。“
唐屿看了他几秒。
那股骄傲并不张扬,是一种沉着而安静的自信,好像每个拍点、每个落脚都先在他心里衡量过。
他不反驳,不是因为认同,而是因为不觉得需要被说服;
语气平稳,也只是笃定自己没错。
结构、落点、稳定性都在他的掌控里,于是对的标准下意识落在他那一侧。
唐屿在这份沉默里看见了问题的根:不是听不懂,而是太相信自己的对。
江临舟这才抬眼看他一瞬,目光仍然平:
“好。我明天把各段的换踏方案写出来,给她看一遍。能对上就继续,合不来就改。”
“可以。”
唐屿顺势接下去,
“今晚你们各自先把处理方案写出来,把踏板、句末余味、起速这些地方都记清楚,我等会跟雨薇沟通一下。“
”明天别急着合,先花点时间对稿,把每一小节对一遍,看看哪里冲突。
到琴上时,起速由 Secondo给,你在旁边跟;
句末的处理,两种办法都试过再决定。
至于八度段,别再弹得像刻度一样死板,稳是要稳,但要带一点弹性,给她一个落脚的缝。”
江临舟点头,把第二页的角折了一个小三角:“记下了。”
唐屿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换了更私人的口吻:“你觉得我一开始为什么会招你?”
江临舟没接话。
“你的音乐很出色,但始终差了一口气。”
唐屿顿了一顿,像在心里挑拣着合适的词,
“要形容的话……你让我想到霍洛维茨。”
江临舟的指尖在谱页边轻轻一滞,纸张也随之微微颤动。
“不是指音色,也不是段落的处理方式,”
唐屿补了一句,眼神平静却锋利,
“而是那种把所有呼吸都攥在手里的状态。霍洛维茨的声音既能轰鸣如山,也能细若游丝。
他的线条干净得像刻刀,重心像钉子钉在地面,爆发往往留在最后一瞬。
那种紧绷和自我控制,独奏时能制造惊心动魄的张力,但在合奏里,会把对方整个推到你的逻辑之外。”
唐屿微微叹息:
“这既是缺憾,也是独特的美。你也有这样的特质。
你把音乐攥得太紧,几乎不给它逃逸的缝隙。
要学是懂得在合奏里放出一部分气口,让对方有落脚点,有呼吸。
那时你的音乐才会真正完整。”
他抬眼看江临舟,语气第一次带了个人色彩: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主动想要招你。这不是一时兴起。
我喜欢你这种干净、分明、对自己狠的气质;这点,你和雨薇很像,只是走法不同。”
他拍了拍琴盖,声音落回平时的冷静:
“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去好好想一想,尤其是两个人的配合。
明天我希望听到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完美,是你们两个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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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洛维茨介绍:
钢琴家霍洛维茨:键盘上的魔鬼与诗人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1903-1989)被广泛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最具影响力的钢琴家之一
他以雷霆万钧的技术、变幻莫测的音色和极富个人魅力的音乐诠释而闻名于世。
霍洛维茨的职业生涯并非一路高歌猛进,而是被一系列漫长的退隐所打断。
这些退隐的背后,正是他与严重抑郁症和神经官能症的抗争。
这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心情不好”,而是一种深刻影响其生理和心理状态的疾病。
与其他艺术家不同,霍洛维茨的舞台恐惧异常严重。在演出前,他常会陷入极度的焦虑、自我怀疑和恐慌,甚至会生理性呕吐。
他对自己的要求严苛到近乎残忍。一次演出或录音中微小的、他人根本察觉不到的瑕疵,都可能让他陷入长时间的抑郁和自责。
在抑郁期间,他会感到灵感消失,无法练琴,对音乐失去兴趣和热情。
霍洛维茨一生中有三次主要的退隐,每一次都与他的心理状态密切相关:
1936-1938年:因身心疲惫首次退隐。
1953-1965年:长达12年的退隐。这是他最著名的一次离开。在此期间,他几乎完全停止了公开演出,与外界隔绝。他的抑郁症在此期间尤为严重,需要依靠妻子万达的悉心照料和医生的帮助。他甚至一度停止了日常的钢琴练习。
1969-1974年:因健康状况(生理和心理)再次短暂离开舞台。
许多乐评家和乐迷认为,他中年复出后的演奏。
尤其是1965年卡内基音乐厅的传奇复出音乐会增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内省和复杂性。
他的演奏人格似乎分裂为两个极端“恶魔霍洛维茨”展示令人窒息的技巧和力量
和“诗人霍洛维茨”展现如梦似幻的弱音和细腻情感。
这种极端化或许正是他内心剧烈动荡的写照:
一方面需要向外迸发以证明自己、对抗恐惧,另一方面又极度渴望向内寻求安宁和庇护。
他的魅力正在于这种矛盾性。观众不仅为他的无敌技术欢呼,也能感受到他音乐中流露出的人性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