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的走廊,灯光白亮,照得瓷砖地面泛着冷清的光,两侧琴房门扉紧闭。
整栋教学楼陷于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短暂地打破这片空旷。
没走几步,斜对面一间琴房的门也开了。
林筱抱着几本厚重的谱册走出来,胳膊下还夹着笔袋,看见他时,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起来:
“江临舟?你还没走?”
“嗯,练会儿琴。”
江临舟停下。他们因之前几次校内合作而相熟,对话间自带一种同行间的松弛。
“这么刻苦?最近不是没比赛了吗?”
她调整了一下抱谱子的姿势,几页纸边缘卷曲的谱子滑下来一点,又被她塞回去。
“散学典礼有表演,”
他说,
“和陈雨薇,四手联弹。”
“哦?那很值得期待啊。”
她眼睛亮了一下,很感兴趣地追问,
“准备得怎么样了?”
两人很自然地并肩朝楼梯口方向走去。
江临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还是开了口:
“还在磨。有些乐句,呼吸总对不上,节奏也卡不到一起,”
他顿了顿,唐屿那些尖锐的评价无声地在脑中回响,
“结构,落点,踏板,还有……控制。很多问题。”
林筱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
她经历过太多合奏的挣扎,能立刻理解他简略描述背后的复杂困境。
“四手是这样的,比独奏难多了,完全是在另一个维度上磨合,急不来的。”
她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安慰,但更多的是理解,
“不过你们两个水平都那么高,最后效果肯定惊艳。放心吧,这次乐团没安排,我也考完试了,正好可以在台下好好听着了。”
她说着,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像是真心觉得能轻松看表演是件美事。
走到楼梯拐角,窗外的夜色浓重,校园里只剩下路灯孤独的光晕。
江临舟偏头看她:“高三了,压力不大吗?还能天天过来练琴?”
他印象里,毕业班的学生早已埋首题海,鲜少有人像她这样,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琴房,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夜晚。
林筱闻言,脚步未停,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而复杂的情绪,像被问到了一个深思已久的问题。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沉重的琴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的页边,再抬头时,唇角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释然和一种近乎坚定的神秘感。
“压力当然有。”
她声音轻了下来,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分明,
“但也正因为这样,现在……练琴这件事,反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了。”
她没明说为什么,但目光落在琴谱上,答案已不言而喻。
江临舟看着她,那一刻,他确实从她那略显异常的语气和神情里捕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决心,一丝好奇在他心中悄然浮现。
但这点波澜很快就被他自己脑海里更庞大的、关于节奏、呼吸和控制的思绪吞没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安静的校园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们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他一直送她到女生宿舍楼下。
“谢了,回去路上小心。”
林筱朝他摆摆手,转身融入门厅的光晕里。
江临舟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朝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夜风微凉,他脑子里依旧盘旋着那些未解决的乐句。
推开宿舍门,一股熟悉的热气和方便面味扑面而来,瞬间将走廊里那份带着寒意的寂静割裂。
江临舟把琴谱放在书桌上,感觉一天的疲惫终于沉沉地压上了肩膀。
“哟,大师回来了?”室友李锐正瘫在椅子,头也没抬地嚷嚷,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闷发霉了,这破学校,啥时候能放人回家啊!”
江临舟没接话,只是拧开桌上的矿泉水瓶灌了几口。
李锐终于转过身来,开始他每日必备的吐槽环节:
“不上课,不让回,就干耗着写作业,这叫什么事儿啊!真羡慕你有正事可以直接溜。你知道今天干嘛了吗?绝了!”
他拖长语调,试图引起江临舟的兴趣。江临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动手整理起那本被折了角的谱子。
“放了一整天!整整一天!旧版《红楼梦》!”
李锐夸张地比划着,
“就那个镜头老是虚焦,人物说话慢得急死人的那个!林妹妹哭,大脸宝傻笑,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场面。语文老师自己看得津津有味,我们在底下都快睡成一片了,全靠这个打发时间,简直离谱!”
江临舟头也没抬,随口回了一句:
“你审美不行。那版除了大脸宝值得商榷,音乐、氛围、演技,哪个不是天花板级的。”
“嚯!”李锐一下子来了精神,挤眉弄眼地凑近,“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我看你啊根本不是去品什么艺术,是惦记上‘神瑛侍者初试云雨情’了是吧?”
“滚蛋。”江临舟笑骂一句,把橡皮朝他扔过去。
李锐敏捷地躲开,笑得更加猖狂,捏着嗓子,刻意模仿着剧中人的腔调,猛地来了一句:“哎呦喂,你可知道红楼中凤姐有句名言是怎么说的吗?”
江临舟愣了一下。
李锐顿了一下,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吼出五个字:
“‘放你娘的屁!’”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噗嗤一下,继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江临舟笑得肩膀直抖,差点碰倒桌上的水杯,李锐更是笑得捶胸顿足,眼泪都快飙出来。
狭小的宿舍里顿时被这种毫无营养却又纯粹快活的空气填满了,方才那点因为练琴不顺和深刻谈话带来的凝重感,被冲散了不少。
笑过一阵,李锐揉着笑痛的肚子,心满意足地重新瘫回椅子,嘴里还不肯停歇:
“要我说,宝玉那日子过得才叫一个爽,姐姐妹妹围着,吃了睡睡了吃,闲了搞搞胭脂膏子,烦了还有袭人晴雯解闷儿……哪像咱们,困在这四方天里,写不完的作业,练不完的琴,真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啊!”
他摇头晃脑地篡改着诗句,居然还有那么点应景。
“你也就记得吃和睡了,”
江临舟喘匀了气,脸上笑意还未完全褪去,调侃道。
两人又是一阵笑闹。小小的宿舍里,关于百年望族的悲欢离合,被拆解成少年人插科打诨的碎片,拌着方便面的调料包味和窗外沉沉的夜,囫囵吞下,竟也品出几分荒谬的畅快。
笑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李锐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点泪水,他终于感到了一丝真正的困倦,而不是无聊带来的烦躁。
他伸着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嘟嘟囔囔地爬回自己的床铺:“不跟你扯了,困死了,明日再战明日再战”
另一边,江临舟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淡去。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李锐摸索着上床时床架发出的细微吱呀声,以及窗外更显清晰的、规律的风声。
他脸上的疲惫重新清晰起来,比刚才更深。
目光落回摊开的谱子,那些黑色的音符仿佛在灯光下微微浮动。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关掉了自己桌上的台灯。房间陷入一半昏暗,
这一天,终于在室友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缓缓地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