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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返乡篇1
    每年春节回老家,几乎是江家不言自明的规矩。

    南方的小村子离城市不远,车程两小时,但一过那条跨河的大桥,路边的广告牌就换成了化肥和摩托车分期,空气里混着潮气、柴火味和田地里翻土的湿泥腥味。

    祖父母还在世,所以不管一年里多忙,到了年根,都得回到这幢贴着白色条形瓷砖的老房子里,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守夜、守岁。

    江临舟知道,这个必须回家的理由是有时间限制的。前一辈子,等到祖父母先后离世,热闹散得很快。电话少了,群里的问候也变成节日模板。

    各家只剩下各家的小日子。那条看不见的线,一断就断得干净。他想到这里,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悸动:既恐惧,又带着一点偷偷的期待。

    还能再见到祖父祖母,还能在这屋里,闻到那股陈年木头的味道。

    黑色的奔驰越野车拐进村口。冬天的风从田埂上刮过来,卷着干草碎末拍在车门上。父亲江建明握着方向盘,目光一直盯着前方,很少说话;

    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比平时更寡言。母亲周文慧坐在副驾,低头核对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营养粉、蛋白粉、护肤油、止褥疮贴、一次性手套、柔软纸巾、保暖开衫……她每念一项,就摸一摸脚边的纸袋,确认在不在。

    后排里,十三岁的妹妹江临溪抱着自己的小背包,手指扣着拉链,偶尔抬眼往窗外看,一到村里,眼睛就亮起来。

    “到了。”父亲把车缓缓停在老宅门口。

    老宅是三层,十年前流行的样式,外墙的白色条砖缝里有泥渍。铁门有些锈,门铃坏了,门上一块褪色的塑料牌写着“吉祥如意”。旁边一栋新盖的四层小楼贴着浅灰色仿石砖,玻璃阳台亮得刺眼。对比之下,江家的房子显得有些落寞。

    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拉开。

    大伯江建华出来,咖啡色羊毛衫领口松垮,眼下两团青影。

    他抬眼看了看车,勉强笑了一下:“到了就好,路上没堵吧?”声音里带着疲惫。

    他身后,大伯母跟出来,围裙上有油渍,手下意识在围裙上擦了擦,点头,没多说话。

    院子里晾着被单,冬日的太阳照在上头,有点潮,没完全干。

    屋里,药汤味先扑出来。

    浓烈的苦涩里夹着消毒水和老屋的潮气。

    客厅的灯没全开,墙上挂着老式挂钟,秒针走得很响。

    祖父江德昌躺在靠北面的卧室里,房门半掩。屋子收拾得极其干净,空气里混着中药的苦味、樟脑和老房子的潮气。

    他睡的是自家的旧木床,床头后来人为加了简易护栏,床脚压着一条晒得发硬的旧棉被。床头柜上排着体温计、剪开的棉签袋、小喷壶和分格药盒,闹钟滴答作响。

    祖父高枕仰卧,被子叠了两层,面颊凹陷,皮肤薄得近乎透光。眼睛睁着,却像越过众人停在天花板某一点。祖母李凤娟坐在床边的小木凳上,端着一盅温水,正用湿棉签一点点润他的嘴角。

    听见门口动静,她先愣了一瞬,随即撑着膝盖慢慢站起,双手在衣襟上不自觉地摩挲,眼眶立刻红了:“都回来了啊……好,好……”

    母亲把纸袋一一放到木茶几上,拿出那件厚实的开衫:

    “妈,回头天冷给爸换上。”她说话的声音放得很轻。紧接着又把一盒一盒补剂码整齐,像在给一个无形的账本对账。

    江临溪走到床边,压低声:“阿公,阿婆。”

    祖母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干涩,却轻轻的。

    江临舟最后走进来。北面卧室的门框投下一道阴影,他在那条阴影边停了半秒。

    药味先涌上来,下一刻却像被一段旧时光稀释??院子里晒过头的棉被味、午后风里机油和麦秸的气息,一起叠回眼前。

    床头柜上的那盅温水在他眼里一晃;挂钟的滴答声,又与记忆里的节奏对在一处。祖父侧脸瘦削得陌生。

    恍惚里,屋子像被翻过一页。他吸了口气,回到当下,走近床边,压低声音,也学着妹妹喊了两声。

    祖父没有反应。祖母点着头,嘴里还在说“好好好”,像是在对人,也像是在安抚自己。

    大伯把他们让进堂屋坐。堂屋正对着神龛,红布下是两盏红灯,白天也开着。神龛下面的抽屉里塞满红烛、香和火柴。墙上有一张老照片,是二十年前的全家福。照片里的祖父坐中间,眉眼还锋利;三个儿子站在他身后,衣服都是那个年代的毛料外套。照片的玻璃上有一道斜斜的裂纹,用透明胶带粘着。

    “午饭已经炖上了。”大伯母低声说,“药也煎好了,一会儿要喂。”她说话时不抬头,像是生怕说多了就会耽误手里的事。

    父亲把外套脱下,叠好放在靠背椅上,问:“这几天夜里怎么样?”

    大伯揉了揉眼睛:“昨天凌晨发了低烧,退了。医生说正常。翻身闹钟我都按着点来,两个小时一次。背上这边我每天擦药,没破。”他顿了一下,看向母亲,“文慧,后天镇上的医生过来换一次胃管,说过年也能上门。”

    母亲点了点:“钱我先打给你,今天把账单给我拍一份。”她说得很自然。

    大伯摆摆手:“用不着你们急,我先垫着。你们一路过来累,先坐坐。”

    江临舟靠近床,轻轻叫了一声。

    他知道祖父听不见,或者说,听见了也抓不住。

    他还是尝试地叫了。祖父的眼睛没有对焦,眼皮在灯光下薄得发亮。

    “临舟,”祖母忽然抬眼,像是从迟缓的水里把记忆拎起来,“你今年几年级了?”她其实知道他早就不在“年级”的范畴里了,但问出口的仍旧是她熟悉的关心方式。

    “妈,他都马上上高三了。”父亲替他答,声音不高。

    祖母哦了一声,又点头,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放心的位置。

    厨房里传来锅盖轻轻的跳动声。大伯母过去掀盖。堂屋的风从门缝里漏进来,冬天的南方屋里湿冷,人的手指一会儿就凉了。

    母亲起身去找插座,把带来的小太阳摆在床尾,对着祖母的腿烤。祖母忙摆手:“不不不,给你们烤。”母亲笑了一下:“我们年轻人不怕冷。”

    午饭简单。大伯母做了蒸腊肉、豆鼓蒸鱼、清炒小油菜,还有一锅白粥。祖父那一份是研碎了的软饭和温热的药,先喂他。他们吃饭不说话,说话也压低,像害怕惊动睡着的人。

    “建辉说明天到,路上带着孩子。”大伯边夹菜边说,“他们那边厂子年关忙,今天走不开。”

    父亲嗯了一声:“到时候我去接。”他又问了一句:“临涛过年回不回?”临涛是大伯的儿子,二十六岁,在上海做IT。

    “说除夕前一天能到。”大伯说,“公司项目赶着上线,晚一点。”

    饭桌上的话题绕不开护理,也绕不开钱。

    母亲吃到一半起身,把一个文件袋递给大伯,里面是几张打印的表格和一些票据。“这是上次住院的材料,我按项目整理了,医保报销那块我写了备注,省得你跑来跑去。还有,这里是护理耗材要紧的清单,我按天数算了一个保守量,咱们先备齐。”

    大伯拿着看了看,点头,又看了父亲一眼:“你们有心了。”

    父亲没接话,夹了口菜,放下筷子,还是那句:“有事打电话。”

    江临舟低头吃饭。他的位子正对着客厅门,门外院子里晾着的被单被风掀起一个角,露出里层的旧花纹。

    小的时候,他喜欢钻到被单下面玩。那时候,祖父还会在院子里砸核桃,祖母在一旁剥花生,冬天的阳光落在水泥地上,暖的。他在心里按下那张旧照片,把它和眼前的药味叠在一起,感觉到一种奇怪的、迟来的珍惜。

    饭后,屋里的人按各自的轨道转起来。母亲和大伯母收拾厨房,洗菜池里热气腾着白雾。大伯去整理药盒,像分装螺丝钉一样把各种药按早中晚分类。

    父亲站在院子里接了一个电话,声音更低,短促地回应几句。妹妹江临溪在堂屋角落翻旧相册,翻一页就“咦”一声,找到自己小时候穿棉袄被抱在怀里的照片,拿给祖母看。祖母笑,眼里立刻有了光。

    “临舟,你去把这个桶里的水倒了,再接一桶温水过来。”母亲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递给他一个蓝桶。江临舟接过,出门到水龙头下放水。

    院子里的水泥地微微潮,太阳照在上头,蒸发出一股潮热的气,带着一点霉味。他把水端进来,祖母已经把毛巾拧好,要给祖父擦手。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在跟时间赛跑,又像在求它放慢一点。

    “我来吧。”江临舟伸手。祖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毛巾交给他。

    他先擦祖父的指尖,指节突起,皮肤薄得透出青色的血管。他放慢了力道,每擦一下都在心里记住那种脆弱。擦到手背时,祖父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不知是反射,还是别的。祖母“唉”了一声,很轻的惊喜。

    “阿公,我是临舟。”他又说了一句,像是为那一点微小的反应找一个解释。

    下午,阳光从西边斜进客厅,墙角的影子拉长。大伯拿来一床干的被子铺在客厅的竹椅上,给祖母靠。母亲趁祖母小憩,掀开祖父背后的被子,和大伯一起轻轻给他翻身。父亲把小太阳挪了个角度,对着祖父的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多说。

    “晚上我来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父亲对大伯说。

    “不用,”大伯摆手,“你们刚到,先睡。前半夜我守,后半夜让你嫂子来叫你。”

    “行。”父亲没多争,点头。江临舟看着,没插话。他知道父亲说到做到,夜里该起来就起来,不会把辛苦显在脸上。

    傍晚,天色一层层暗下去。村子里零星响起几声试放的鞭炮,响在空气里,又被湿冷压住。堂屋里点了两盏灯,黄色的。祖母醒来,坐在床边听声音,嘴里跟着喊:

    “谁家的小子又在放炮?”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熟悉的热闹。

    晚饭更简单。有人来敲门,是邻居婶婶端了碗糯米圆子过来,说“尝个甜头,图个好彩头”。母亲忙接过,说“谢谢”,把人请进屋坐,婶婶摆摆手:“你们忙,我就不坐了。”她站在门口望一眼床上的老人,叹了口气,轻轻说:“熬过去就是福。”

    夜深一点,屋里静下来。

    祖父的呼吸有了规律,挂钟的秒针把这份规律切成等分。

    江临溪困了,被母亲带去二楼的小房间睡。那是以前的杂物间,清出来,铺了两张薄棉被。母亲把窗边的风口塞上,又回到楼下。父亲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站在门槛那儿。风把烟雾吹散。他没抽几口就掐灭了,夹在指间,像是随手拿着一支用过的铅笔。

    “你去睡吧。”父亲对江临舟说。

    “我再坐一会儿。”江临舟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手肘搁在膝上。祖母在旁边轻轻揉手心,怕冷。母亲把一条薄毯盖到她腿上。

    灯光下,祖父的脸像是一块慢慢被时间磨平的石头,没有棱角,只有痕迹。

    江临舟原以为自己对祖父的细枝末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真正看见人躺在床上,那些画面却一股脑涌回来。

    前几年祖父身子还硬朗,常给他抓些小东西玩。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只笋虫,先把会抓人的小爪一点点掰断,再把那根细线打个结,拴在它细长的口器上。线有毛刺,扎得指腹发痒。阿公嘴里“嘘”了一声,让他别靠太近,又把线头绕到他手心,轻轻一送。

    笋虫被牵着在空中乱飞,像一只被人牵着的风筝,他当时觉得新奇得很。

    这个残忍的游戏,他一直记得。

    这样的笋虫活不久。他把它装进鞋盒,盖子上戳了几个小孔。头一天,盒壁“嗒嗒”直响;第二天翅膀拍得慢了,触角塌下来,线也起了毛;到第三天,只偶尔挪一挪腿,最后安静地不动。盒子里有股干甜又发潮的味儿。他记得自己把鞋盒悄悄塞到院角砖缝旁,过几天再看,什么也不见了。

    此刻看着祖父,他偏偏就想起那第一只笋虫快要不动时的样子。胸口微微一紧,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在里面轻轻一拽。心情复杂,说不出缘由。

    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母亲在整理睡处;楼下,药盒里塑料扣格合上的声音“啪”了一下,像是一句“好”。院子外有人边走边说话,南方的方言尾音上扬,听不真切。风从门缝里进来,灯影在墙上轻轻晃。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很小。没有回应。他也不再等回应,安静地坐着,像在给这一整天收尾。

    他知道,明天还要去镇上买些东西,要把祖父的被褥再晒一晒,要把卫生间的防滑垫换厚一点;后天要配合医生上门换管;大年三十要切年糕、挂福字;小年夜要守岁??这些琐碎的安排像网一样铺开来,细密而扎实,把这个家维系在一起。

    前一辈子,祖父母离世之后,这张网松开了。如今,他坐在这盏黄灯底下,听着挂钟走,闻着药味,忽然觉得自己也被这张网兜住了。不是束缚,而是一种落地的重量。

    夜更深了。父亲拿来一条薄毯扔给他:“盖着。”他接住,铺在腿上,点头:“嗯。”

    窗外又无端爆开一串小鞭炮。祖母被惊了一下,随即又靠回去。江临舟伸手,把祖父的被角捋平。他不再想太多,只想记住这一刻的每一个细节:灯光的亮度、药的味道、祖母的手、父亲说话的节奏、大伯的咳嗽声、母亲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脚步声。

    他低声说:“新年快到了。”

    这一次,他也没等回应。灯还亮着,屋子里安静。挂钟继续走,往前,一秒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