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多,阳光从西面斜过来,二楼的客厅被照得亮而潮。墙角的小盆栽有一层细白的灰,窗台上铺着薄薄的水迹,像刚擦过。
江临舟把新到的雅马哈电子琴架在靠窗的位置??黑色的折叠支架,螺丝扣得很紧,键盘背后的出厂贴纸还没来得及撕干净。
踏板是最普通的方踏,用透明胶带把线固定在支架腿上,免得来回扫到。耳机插头垂在侧面,他没戴,音量调到很小,勉强只在这层回响,不打扰楼下。
这台琴是他提前一天让人从城里乐器行送来的。上午十点快递打电话,他下楼接货,把纸箱拆开,泡沫一块块丢进走廊尽头的垃圾袋里,又徒手把琴抬上二楼。电源插在墙角一块发黄的插线板上,灯一亮,所有的键都在手边了。
他没有正式练曲,只循着手指的记忆慢慢走基本功,偶尔试一试半踏板的厚薄。电子琴的键面微凉,回弹轻,和大琴不同,声音干净,少了点琴腔里的木头回声,但也少了房子里多余的噪音。
他留心着楼下的动静。偶尔有人走过,楼板吱一下;风从楼梯口的转角拐上来,带着药味和消毒水味。
他没开节拍器,只把“滴答”的责任交给一楼的挂钟。
右手做三连音的指序时,楼下忽然有人快步踩上楼梯,脚步急促。
是大伯母的声音:“临舟,下来一下,你阿公??醒了!”
他按住最后一个和弦,音量旋钮一拧,琴迅速静下去。
电源键旁的小灯灭掉,他把踏板线顺手收一收,出了客厅。
北面卧室门半掩,屋里更暗些。祖父躺在床上,脸侧向门口,眼睛没有了那种漫无目的的浮游,像是对上了焦。
祖母坐在床边,手心里压着一条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拍他的手背。
父亲站在床侧看表,母亲把床头柜上的药盒推开一点,清出位置放一碗温水。大伯从厨房探出身:“粥快好了,再焖一会儿。”
“先润口。”母亲说,低低的,。
祖父的眼皮重重抬了一下,嘴唇开合,吐出一段含糊的气音。没有完整的词,但语气里有“应”的成分。祖母眼眶一下红了:“唉,好,好……”
“把床头摇高一点。”父亲伸手握住床头的摇柄,试着慢慢上调。大伯在另一侧垫枕头,找到一个不至于让他气促的角度。祖母赶紧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薄毯卷成枕,塞在后腰。
“慢点,别急。”母亲提醒。
刚把人拖高半寸,垫子的边缘被扯出一道深色的湿痕。
大伯手指碰到,愣了下,抽了两张纸巾擦,纸上立刻晕开了暗红。
“有血。”他声音很低。
屋子里顿了一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呼吸。
“可能是躺久了,痔疮破了。”母亲很快给了判断,“先清理,换护理垫,别让它糊在皮肤上。”
“我去拿手套和新的垫子。”母亲已经转身,步子很稳。大伯母把抽屉里备的护理垫抽出来,拆开塑封,铺在床边的桌上。江临溪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捏着上衣下摆,祖母朝她摆摆手:“你去把热水瓶拿来。”
父亲挪到床尾,垫住祖父的小腿,确保身子不再往下滑。大伯托着祖父的肩,试着让他侧一点点。祖父轻轻皱眉,喉间“唔”了一声。江临舟把一旁小太阳的角度调低,照在祖父的脚背。
“把旧垫子抽出来。”母亲戴上手套,先用温水把污渍周围的皮肤轻轻擦过,动作极慢,像是在和时间讲理,“好,来,向你这边一点……停。”她的每个词都很短,像小刻度。大伯顺着她的节奏调整力道。旧垫子终于从背下抽出,折起来塞进垃圾袋里。新垫子铺上去,平整服帖。大伯母把一小盆温水端来,里面飘着一点点消毒水味,几层纱布叠好,备在手边。
“行了。”母亲脱下手套,“先让他靠着,别再折腾。”
厨房里“咕嘟”的声音终于停了。大伯端着一小碗粥进来,米粒煮得很开,几乎是米汤。祖母抖着手要接,被母亲按住:“我来试温度。”她用勺舀一点放在手背上,又靠近嘴唇试了一下,“可以。”
“让临舟喂吧。”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像是大伯,又像是祖母的默认。
屋里人看向江临舟。没有人逼他,但那一瞬,他觉得所有目光都在把一个位置让给他。
“好。”他说。
他先去洗了手,回来把凳子挪到床边。祖父的头略略侧着,他把碗放在床头柜边,左手扶住祖父的肩,右手握勺。勺很浅,白瓷,背面有一条黑色的细裂纹。第一口,他只舀半勺,勺沿在碗口蹭得干干净净。
“阿公,慢一点。”他压低声音,尽量让每个词落地。勺尖从祖父的下唇边轻轻贴上,等了一秒,看见喉结不明显地动了下,才把勺抽开。第二口,他把米汤又调稀一点。第三口,祖父咳了一下,很轻,像是在提醒。江临舟把碗放下,拿湿棉签去润他嘴角,棉签在干裂的纹路上滑过,有一瞬的停滞,他换了一个角度。
“别急。”祖母在旁边跟着呼吸,“慢慢来。”
父亲侧过身避开些,给他腾出空间;母亲把纸巾摊开,随手接过他用过的棉签;大伯保持着床头的角度不变,手臂有点颤,咬了咬牙,稳住。屋里除了挂钟的“滴答”,就只有瓷勺轻碰碗沿的声音。
第五口的时候,祖父的目光忽然聚了一下,像是穿过了一道雾。他眼睛直直落在江临舟脸上,嘴唇轻轻张合,像在组织一个久违的音节。那不是清晰的“临舟”,也不是任何可以辨认的词,更像是一个形状:从喉咙里往上推,抵到舌根,又消散。江临舟愣了半秒,觉得胸口被什么很轻却很锋利的东西刮过。他没有急着去确认,也没有追问。他只是把第六口舀得更浅,让那一点点温暖顺着祖父的喉咙下去,不会呛着。
他一边喂,一边在心里听见另一个自己在说话。生命无常,命运多变??这话他很早就知道,可现在的感觉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重来一次,并不只是机缘的恩赐,它也把曾经的痛苦、恐惧、无力完整地打包递回给你。那些你以为已经过去的,都会原样再来一遍。你必须看着它、碰着它、一步步做完。恩赐是你还能做;折磨是你必须做。
第七口、第八口,祖父的眼神有点累了。祖母的手心也在发抖。母亲轻声说:“差不多了,别再喂了,休息会儿。”大伯把床头慢慢放低,放到一个不费力的角度。父亲把新铺的护理垫再抻平了一次,确认四角都压在被子下面。江临舟用干棉签再抹了一下祖父嘴角,喉间那条细线一样的呼吸变得均匀。
“睡吧,睡吧。”祖母反复说,像对他,也像对自己。
屋里散开。大伯把碗端去厨房,水龙头“哗”地开了;母亲把垃圾袋扎紧,放到门口;父亲把小太阳关了半格,让屋里不至于太干。江临溪捧着一杯温水站在门口,小声问:“我能不能守在这儿一会儿?”祖母点头:“守,守,小点声。”
江临舟站起身,觉得嗓子发干。连着几口吞咽都没带来水的感觉。他走向厨房,想着去冰箱里拿瓶水。
冰箱门一拉,凉气扑在脸上,带着药味特有的金属冷意。上层的隔板整齐码着小棕瓶和塑封袋:维生素、钙片、铁剂、蛋白饮品,瓶身上贴着手写的白色标签,写了日期和每天的剂量。旁边是一排长盒,浅蓝色的,印着“血红蛋白”几个字;最下面是两包营养流食,棕色吸嘴朝上,像两只缩着脖子的鸟。靠门的一格本该放饮料的地方塞着几条冰袋,冰袋表面起了霜。
他找来找去,只在角落里摸到一瓶矿泉水,标签被冷气吹得微微卷起。他拧开,瓶口的消毒水味又一次从鼻腔里经过。他喝了一口,又停下。冰箱灯把他的手指照得很白。
他把水拧紧,放回去,又关上门。压缩机“嗡”的一声启动,门封条黏住,灯灭掉,屋子一下安静下来。楼下的挂钟还是那样稳定地走,二楼的电子琴还安静地躺在窗边,电源灯灭着。走廊里有一阵潮湿的冷风扫过,带着一点米粥的甜味和药的苦。
他站了一秒,压压嗓子里的那股干涩,回身上楼。路过祖父的卧室门口,他轻轻往里看了一眼。祖父已经合上了眼,祖母靠在竹椅上微微打盹,母亲把薄毯又往她膝上拉了拉。父亲在门外的墙边坐着,手里转着一串钥匙,不发出声音。大伯在厨房里洗碗,水声断断续续。屋子像一台旧机器,齿轮各就各位,吱呀着往前走。
二楼客厅,电子琴还保持着他刚才离开的样子。他把电源按下去,又亮起小小一盏灯。他没有再跑音阶,只在键盘中部轻轻按下一个和弦,声音浅到几乎听不见。那个和弦像一个不需要回应的句号。他把手从键面抬起来,灯又灭了。
他在黑白键的边缘上停了半秒,转身,走回楼梯口。楼下的药味依旧,粥的甜味依旧,挂钟的“滴答”依旧。日光在二楼地板上往门口退了一小寸,又退了一小寸。空气里没有什么变化。
他轻轻呼一口气。章节在这里收住,也很自然。明天还会有新的流程和新的小变动等着他们,一件件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