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阵一阵的炸响把夜空敲得发亮,火药味顺着楼梯井往上窜。堂屋的电视依旧开着,声音压得极小,只当“有人”的灯,一有人进出便有人顺手把遥控器按一按,主持人笑着,话却听不真切。
江临溪一把拉住陈雨薇:“走,上去找他。”
“现在?”
“现在。他只顾着练琴,客人来了都不招呼,没礼貌。”
她说得正气凛然,像去抓现行。
楼梯木踏步有点旧,被脚跟踩得咯吱作响。
二楼走廊潮气重,墙角的盆栽叶面薄薄一层灰。靠窗那间半虚着门,里面只亮一盏台灯,光落在雅马哈电子琴的键面上,像一层薄水。
雅马哈的指示灯是一点绿。江临舟把音量收到几乎听不见,手在中音区慢慢磨基本功。键盘边压着一张写满指序的草纸,旁边放着半杯温水。窗外鞭炮时有时无,红光贴着玻璃闪一下就灭,屋里仍是轻得像耳语的琴声。
“江临舟!”江临溪推门,“人来了,你躲楼上不下去,真好意思。”
他抬眼,手却没立刻停,先把这一组指序收尾,才把音量旋钮轻轻拧到更小:
“客人在楼下有爸妈呢。”说完,视线才落到门口,“……你们上来干嘛?”
“抓你。”
江临溪把陈雨薇往前一拽,
“薇姐来了。”
陈雨薇站住,略一点头:“打扰了。”她围巾已经解下,只留毛衣领口,颈侧一呼一吸细细的白气。眼神先扫过琴,又停在他手上,指肚的薄茧一看便知是常练的。
空气里有一秒微妙的停顿。江临舟往旁边挪了挪,指了指琴凳:“坐吧。”
“我没准备琴在这边。”陈雨薇笑了一下,“这周在老家待一周,手有点痒。”
“现在外面吵,”他侧耳听了一耳朵楼下的炸响,“我也就练练手指的基本。”
“正好。”她说,“不弹曲子,弹手,省心。”
江临溪哼了一声,双臂抱胸坐到窗边小凳上,“你们慢慢痒,我旁听。”
她不会琴,但坐得端正,像在监督。
陈雨薇把凳子往前一挪,手指在键面上悬着,眼睛却盯住面板那排小按钮:
“说真的,我从来没在电子琴上练过这东西,是不是有很多能按的?”
话里倒是有些犹豫
“可多了。”
江临舟把音量再拧小一格,指着面板,
“这儿换音色(VoICE),这儿分键(SPLIT),叠音(dUAL),移调(TRANSPoSE),混响(REVERB)和合唱(CHoRUS),还有节拍器。”
他先点了一下,把“GrandPiano”切到“E.Piano”。同样一串五指落下去,声音立刻变得清亮,像玻璃珠子在瓷盘上滚。
“哇??”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指尖忍不住又抹了一遍,“再试一个。”
“羽管键琴(Harpsichord)。”江临舟又点。拨弦的“硬边”跳出来,尾音几乎收得干净。
“这就逼得人把起落剪齐。”
她笑,抿着嘴角,整个人微微前倾,像要把脸凑近声音看清楚。
“叠个弦乐。”江临舟开了“dUAL”,钢琴上面轻轻盖一层“Strings”。
一个键下去,前面是钢的边,后面拖一丝绒。
她忍不住又多按几下,“好玩。”
窗外“噼里啪啦”炸了一串,玻璃轻轻振。江临舟按开“mETRoNomE”,让滴答在最底层轻轻走着:“外面太吵,就用它当钉子钉住。”
“行。”她点头,跟着滴答做半音阶,速度放得很慢。
做两遍不过瘾,又自己把节拍轻敲两下,照外面的炮声“tap”成差不多的快慢,满意得不住点头。
“这个‘SPLIT’呢?”她手指已经自己摸到按钮。
“左手低音,右手旋律。”
江临舟把左手设成“AcousticBass”,右手留“Piano”,左手压根音,右手小琶音轻扫,立刻像悄悄来了一支小三重奏。
陈雨薇“咦”了一下,眼尾弯起来:
“等我试。”
她照做,左手只“托”,右手不抢,做完自己先笑,“会暴露左手有没有偷懒。好玩,真好玩。”
“要不要开自动伴奏?”
江临舟坏心眼一笑,“只放两小节。”
“开开开!”
她像小孩一样点头。鼓刷轻轻铺了一层,他立刻关掉。
“再开楼下奶奶都知道我们在蹦迪了。”妹妹江临溪提醒
陈雨薇捂住笑,压低嗓子:“对对对,小声小声。”
“移调看看?”江临舟降半音,
“这要怎么弄”她瞥他一眼,兴奋得耳尖都微微发红。
她自己切到“an”,温柔的风琴色一出,指尖立刻变得极克制:没有力度层次的纵深,所有“落点”都赤裸。
“像拿放大镜照手指。”她认真起来,“在这上面连不好,立马穿帮。”
“那就把混响关到最小”江临舟关了“REVERB”,示范一段极短的“连?放?连”,每个点像落在针尖上。
“再来一遍。”
她跟着做,做完抿了下嘴,忍不住小小鼓掌两下,又赶紧收手,像怕惊着北屋。
江临溪在旁边看得手痒,伸去按最低音区“咚咚”两下,又被江临舟瞪回去。
她吐吐舌头,自己也乐了。
“它能录吗?”陈雨薇的手已经摸到“REC”。
“能。”
江临舟录两小节半音阶,立刻回放。电声把一两处“毛边”放得清清楚楚。
“再录一遍。”她认真得像在对付考核,第二遍回放干净许多。
“好。”她压不住笑意,“这玩意儿真有意思“
她笑完,手指还在面板上停了停,像舍不得松开。
屋里静了一瞬,只有节拍器的滴答在最底层走。江临舟伸手关掉录音回放,屏幕的小灯灭下去,房间跟着暗了一格。
楼外的炮声一阵紧一阵,像潮水。
红光贴过窗户玻璃,一闪即灭。时间就在这样的节拍里被轻轻推走。
江临溪打了个哈欠,把糖纸折成细条绕在手指上转,声音困倦:“都十一点多了,还不收?”
江临舟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映出他眼底的光:“再玩一会儿就收。”
陈雨薇却像没听见,指尖还在键上走,切了个弦乐音色,又把节拍器开回去。她跟着滴答走了两遍,收手才轻轻呼一口气:
“好久没这么随便练过了。”
“随便?”江临舟挑眉。
“不是坏意思。”她弯眼,
“就是……不用想着考核、比赛,单纯手痒。
十一点过半,楼下父亲咳了一声,母亲压低嗓子催:“该歇了。”声音透过楼梯井传上来。江临溪立刻应:“知道了!”
下楼时,木踏步被踩得轻轻作响。堂屋电视还亮着,主持人笑,声音仍旧压得很小,只当屋里有人。北屋门缝里传来祖父极轻的呼吸声,均匀又脆弱。
院门口风更冷了,火药味顺着巷子吹来。母亲递来一条围巾,说:“把薇薇送回去,早点回来,快到子时了。”
陈雨薇点头谢过,把围巾往上拢。江临舟应了一声,把门推开。门闩在身后“咔嗒”落下,院子里的灯光被关在里面。
街道安静了些,只有零星的鞭炮声还在远处炸。两人并肩走出去,脚踩在青石板上的红屑上,发出细细的“咯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