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起风,院子里的红带子被吹得轻轻晃,门环偶尔撞一下铁门,叮当响。
电视早早开着,声音压到很小,只为一股子的热闹,却没有人看。
五彩的字幕从屏幕下方跑过,主持人嘴型夸张,话却听不真切。
茶几上摆好糖果盘、瓜子和花生,红纸垫底,像是给每一只手的来去铺了层礼数。
北面卧室门半掩。祖父睡得安稳,鼻翼细细地起伏。祖母把竹椅挪到门口,半侧着身守着,指尖不时捻一下毛巾的边,像捻一根看不见的线。
屋里药味淡了些,小太阳开半格,对着她的膝盖。
七点不到,第一拨客人进来。邻居张叔提了两卷鞭炮,笑着打招呼,脚上带着冷气。
大伯忙站起身让座,父亲递茶,母亲把糖果盘转了个向。
张叔坐下,手往火边伸了一伸,手背上的血管突起,随口说村里哪家又添了孙子,哪家儿子从外地回来了。电视里刚好换节目,一个杂技舞台,有人倒立叠罗汉,屏幕发出寒冷的蓝光,把墙上那张有裂纹的老照片映得更亮。
第二拨、第三拨……院门扣子一合一开,客人一拨拨进,一拨拨走。男人们在长条凳上坐成一排,茶杯换了一轮又一轮,话题绕着老屋的圈子转:水渠修到哪一段,镇上卫生院来了个新医生,去年秋天的稻子收得不坏。女人们围着茶几,小声说衣服尺码、孩子的学校、哪家腌的菜脯脆。孩子们扎堆在院里试小烟花,火星在潮气里开又灭,笑声被风一吹就碎了。
陈家是夜里稍晚来的。远远听见有人在门口喊“新年好”,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父亲先起身,母亲紧跟着。门一开,陈父跨进门,带着风霜,一身深灰色呢子大衣,身后是一个白羽绒、围浅色围巾的女孩。
“老江,新年好。”陈父笑着伸手,语气与往年无异,却更沉了一点。
“请里头坐。”父亲把人让进来。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礼数周到。
女孩低头把围巾解了一圈,又抬眼。江临舟站在堂屋靠里,正准备起身去厨房帮母亲端茶。那一瞬间,视线里的人和记忆里的人无缝叠上。
眼尾的弧度没变,只是更瘦一点。她也愣了一下,像在确认“是你”,随后点了一下头,不笑也不躲。
“雨薇来了?”祖母听见动静,从椅子上微微撑起身,朝堂屋看了一眼,语气里有喜,
“快坐。”
“奶奶好。”礼貌地鞠了个小小的身,声音比记忆里低了一些。
堂屋里迅速多了一层客气的热闹。陈父把礼品放下,是两盒点心两罐茶。
父亲接过,顺手放到靠墙的边几上:
“来了就好,带什么。”
陈父只说:“该带的。”两人坐下,互相寒暄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绕到孩子身上。
母亲把茶端上来,笑着对陈父道:
“小时候两个人跟一个人似的,青春期嘛,难免闹别扭。这两年倒是生分了不少。”
陈父点头:
“嗯,孩子大了,各有各的想法。她前两年也不愿来,今天自己说要跟着来看看。”
他停了停,像怕这句话太明显,补了一句,“该来的总要来。”
电视里忽然切到一段合唱,镜头扫过一排笑容整齐的演员,堂屋的灯光被屏幕映得发冷。江临舟从茶几旁掠过去,借给父亲一只空位。他和陈雨薇没有搭话,只是各自收住视线。此刻的安静,比任何一句寒暄都更像一句话。
“孩子们去院里玩吧,别挤在大人堆里。”母亲把两小碟糖翻到孩子那边,冲江临溪使了个眼色。
江临溪立刻拉住陈雨薇:“姐姐,来,我给你看我们挂的灯。”陈雨薇笑了一下,跟着她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空气冷,灯笼里的小灯珠微微发热。两个小女孩蹲在墙根,摆烟花棒。
陈雨薇把袖口压紧,手背细白,指甲剪得很短,指尖有练琴留下的淡淡的硬茧。
她拿起一个烟花棒,递给江临溪:“靠远一点。”火星“唰”地窜上来,像一条细细的金蛇。
“你今年怎么来了?”江临溪问,语气里直来直去的好奇。
“想来,就来了。”陈雨薇说,笑一下,眼睛往堂屋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来,
“好久没见奶奶。”
“哥哥也在呢,他刚才还在练琴呢。”江临溪把烟花棒插进花盆里的沙子里,
“现在估计又跑上二楼练去了”
“嗯。”陈雨薇应。她没说什么。她把围巾又往上拢了一点,留出脖颈下一小段呼出的白气。
堂屋里,大人们的说话像一层薄潮水,时远时近。母亲和陈父谈起旧事:
“当年也还是你家和临舟他姑婆牵的头,临舟才去见了傅老师他老人家。人走得太早,我们也总记着这份情。”
陈父握杯的手紧了紧,放松:“傅老师在的时候,心只在琴上。走了,也还在孩子们身上。”他说“孩子们”的时候,眼神在堂屋和院子之间划过一次,像是承认,又像是道别。
“临舟这孩子我前段时间都以为放弃钢琴了,没想到又捡回来了。”陈父笑着。、
母亲顿了顿才说“我现在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小时候啊,两个人腻歪得很。”
母亲笑,
“雨薇那会儿来我们家,连鞋都不换,直奔楼上找他。现在…唉,长大了,读书忙,想法也多。”
“这两年她是躲。”陈父干脆,“人走了,和临舟也有些小矛盾。她不愿见人。今天愿意来,是好事。”他抬眼,“临舟也男孩子,架得住。”
“架得住。”父亲接口,语气平平,像在答复一个工作安排。
茶杯碰一下,轻声。
电视里热闹一阵,谁也没看。
大伯被张叔拉去凑了两圈小牌,洗牌时的“哗啦啦”与电视的配乐正好交错;三叔在门口陪邻居站了会儿风,寒暄到哪家亲戚今年回不回来;祖母在北屋门口打了个盹,醒了,看看挂钟,揉了揉眼睛,又坐直。
院子这边,烟花棒烧完了,留下几支黑茎。江临溪拆了一个小礼盒,是堂哥带来的糖果,分出几颗给陈雨薇。她们坐在石阶上,膝盖相碰。陈雨薇把糖纸包起来,压在手心:
“小时候我最喜欢你家做的年糕,蒸出来糯糯的。”
“现在也有。”江临溪转身冲堂屋喊:“妈??还能再蒸一盘年糕吗?”
“等会儿。”母亲在屋里应,笑意从声音里透出来。
有客人告辞,又有客人进来。
红封的红包从口袋进出,谁也不当场拆,孩子们把纸封握在掌心里,像握着一块还没全热透的石头。
门口换鞋的地方积了一点水,父亲拿抹布蹲下来擦了擦,顺手把鞋头朝里摆齐;
母亲把已经见底的瓜子盘撤下,换上新的一盘。电视里不知换到了哪段歌舞,女声拉得很亮,堂屋的灯光却暖,压住了那层亮。
临近八点,院子里的风更凉。陈父看了看时间,起身告辞:
“不打扰了,年后再坐。”他看向北屋,
“给老人家拜年,就在这儿拜。”他合掌轻轻一拱,动作不夸张,却稳。
母亲把人送到门口,父亲跟着出去。两人在门口低声说了几句。母亲说:“孩子们真的没事,别放心上。”
陈父点头:“知道。青春期,过一阵就过去了。”他顿一顿,“小时候的情分在,不会断。”
话刚落,江临溪从院子里一路小跑回来,拉住陈雨薇的袖子不放:
“别这么早走嘛,我们还没把小礼花放完呢。等会儿让我哥送姐姐回去就好了。”
她抬眼看大人,一本正经。
堂屋安静了一瞬。母亲对陈雨薇笑了笑:
“也成。你爸放心不放心?”
父亲点头:“都是自己人。”
陈父略一迟疑,目光从女儿移到不断传出琴声的二楼,最后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了”。
风从巷口卷来,带着远处零零散散的炮声。父亲把门缓缓关上,门闩扣住,堂屋恢复到客走后的开阔。
张叔还没走,正收牌。大伯笑了笑,给他倒了杯新茶。
祖母伸伸腿,把薄毯拉到膝上。电视还开着,主持人热情地介绍下一个节目,场面更热闹了,屋里却正好相反热闹被关在屏幕里,屋里的声音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