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镇口的雾气还没散尽,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就缓缓停在了周二娃饭店门口。车身上印着“四川省饮食服务公司”的字样,车门打开时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像是某种正式宣告的前奏。
周砚正蹲在门口刷煤炉灰,抬头看见这一幕,手里的铁铲顿了一下。
“来啦?”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煤灰。
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穿着笔挺卡其布制服,胸前别着红底白字的工作牌,另一个背着相机,脖子上还挂着录音机。前者看了看门牌,又对表确认时间,然后朝周砚伸出手:“您是周师傅吧?我们是省里派来的纪录片摄制组,今天来取材,提前一天到了??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开工了。”
“早习惯了。”周砚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菜不等人,人也不等菜。”
那人点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敬意:“听说你们每天四点五十开火,六点半出第一锅豆腐?”
“差不多。”周砚指了指厨房亮着的灯,“今儿个还早些,昨晚上老爷子说想吃新鲜卤水豆腐,我娘就让我多压了一板。”
摄制组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立刻打开设备箱开始架三脚架、调试麦克风。那个拿相机的蹲下身子,对着正在冒热气的煤炉连拍三张。
这时宋岩也从后屋走出来,头发还有些湿,显然是刚洗过脸。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介绍信快速扫了一遍,眉头微扬:“比通知上早到一天?”
“路上顺,就赶了趟早。”负责人笑着说,“领导交代,这次拍摄要真实还原‘十佳民间餐馆’的一天,越原生态越好。所以我们想拍你们准备早餐的过程,顺便采访几位老顾客。”
宋岩没说话,转身进了店堂。
五分钟后,所有员工都站在了柜台前??卜彪系好了围裙,林志强把账本翻到了最新一页,赵铁英检查了一遍灶台火候,曾安蓉则迅速整理好收银台上的零钱盒。就连平时只负责送菜的周沫沫都被叫了起来,扎着两个小辫子,抱着一本画册乖乖站在角落。
“各位。”宋岩站在中间,声音不高但清晰,“咱们不是为了镜头做饭,是为了吃饭的人做饭。该怎么来怎么来,别扭捏,也别装模作样。谁要是对着摄像机就开始演戏,等这波热度过去,老百姓自然会用脚投票。”
众人齐声应“是”。
“还有,”他看向周砚,“今天鱼香肉丝照常八份一锅,不准因为有人拍就改成一份一份炒,搞特殊化。”
“明白!”周砚响亮回答。
拍摄正式开始。
镜头首先对准了厨房内部。孟安荷正在切姜末,刀起刀落如雨点打芭蕉,细密均匀得几乎能穿针引线。摄影师忍不住凑近拍了个特写,嘴里喃喃:“这手艺……比国营饭店的大厨还利索。”
接着是周砚的操作环节。他将泡发好的木耳、胡萝卜、笋丝依次下锅爆炒,油温控制得极准,每一勺翻动都带着节奏感。当豆瓣酱入锅那一瞬,整个厨房轰然腾起一股浓烈香气,连门外等候的客人都探头往里看。
“这就是传说中的‘见油不见汁,见汁不见油’?”摄影师一边擦镜头一边问。
“差不多。”周砚头也不抬,“关键在火候和顺序。先煸肉,再放料,最后勾薄芡。太快容易生,太慢就烂了。”
镜头转向大厅。第一位客人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拎着饭盒,坐下就说:“老板,老规矩,鱼香肉丝加米饭,再来碗豆浆。”
卜彪记下,回头喊:“周师!鱼香肉丝一份,豆浆一碗!”
“收到!”周砚应声而起,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年轻人接过餐盘时感慨:“我在纺织厂上班,每天七点二十必须打卡,只有你们家能在这个时间把热饭端上来。”
“那你可得早点来。”卜彪笑呵呵地说,“上周有个老师傅迟了五分钟,结果排到他时鱼香肉丝刚好售罄??我们限量四十份,卖完即止。”
“限量?”摄影师惊讶地问,“为什么?”
赵铁英接过话头:“材料都是当天采购,早上六点菜贩子送来多少,我们就做多少。宁可少卖,不能降质。再说,真要做太多,味道也保不住。”
摄影师沉默片刻,低声对同伴说:“把这个记下来,这是核心竞争力。”
九点钟,早高峰结束,店内渐安静。摄制组趁机展开正式采访。
他们先找了老爷子。老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显得格外安详。
“周老先生,您觉得这家店成功的秘诀是什么?”记者提问。
老爷子缓缓睁开眼:“不是成功,是活着。我们没想着挣大钱,只想让每个进来的人都吃得安心。你饿着肚子进来,吃饱了走出去,脸上有笑,心里踏实,这就够了。”
“可现在很多个体户都在追求扩张、连锁、品牌化……”
“那是他们的路。”老爷子摆摆手,“我们周家祖训三条:一不欠债,二不欺客,三不做假。别的我不懂,但这三条守住了,饭馆倒不了。”
采访完老爷子,他们又找上了麻婆。这位常年在街口摆摊卖凉粉的老太太如今已是饭店的“名誉顾问”,每周来一趟给新员工讲讲老苏稽的饮食规矩。
“现在的年轻人都讲究快。”她嗑着瓜子说,“可有些东西急不得。就像我熬红糖冰粉,火大了糊锅,火小了不出味。做人也一样,一步踩空,步步歪斜。”
最后轮到宋岩。他在柜台后接受采访,身后挂着那块写着“不能差一分味”的木牌。
“宋老板,被评为全省十佳之后,有没有考虑下一步发展?比如开分店?或者注册商标?”
宋岩摇头:“暂时没有。”
“为什么?机会难得啊。”
“因为我怕失控。”他说得很平静,“我现在每天能记住三十个熟客的名字,知道哪个爱吃辣,哪个忌葱蒜。如果开了三家五家,靠制度管人,靠KPI考核,我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老板??坐在办公室看报表,连厨房都没进过。”
记者顿了顿:“那您对未来有什么规划?”
“守住现在。”宋岩看着窗外,“让更多普通人吃得起好菜,让我的员工买得起房、供得起孩子上学。如果非要说什么理想……我希望十年后,还有人愿意凌晨五点起床,只为做一锅能让邻居满意的豆腐。”
采访结束时已近中午。摄制组收起设备,临走前负责人悄悄塞给宋岩一张纸条:“北京座谈会的初步议程出来了,你们被安排在第三天发言,主题是‘个体经济与民生温度’。好好准备。”
宋岩捏着纸条,没吭声。
下午两点,店里照例打烊休息。但没人回家,所有人都聚在后院开会。
“接下来一个月,重点有三件事。”宋岩站在石阶上宣布,“第一,准备成都授牌仪式,服装统一订制工装,颜色用深蓝,代表川菜的沉稳底蕴;第二,惠民日从每周五扩展到每月最后一个周末,期间所有菜品成本价供应;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要建自己的食材供应链。”
全场哗然。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宋岩继续说,“现在菜市场买菜便宜,但不稳定。去年冬天一场雪,青椒涨到一块八一斤,我们差点断货。所以我和林哥商量过了,在镇东头租了五亩地,准备建小型生态菜园,种辣椒、花椒、藿香、小葱,养土鸡、腌泡菜。初期投入由店里出,后期盈利按岗位贡献分红。”
“真的假的?”赵铁英瞪大眼睛,“咱们自己种菜?”
“不止。”林志强掏出一张图纸,“我还联系了畜牧站的技术员,教我们做生物发酵饲料,能把潲水变肥料,又能喂猪。一年下来,光猪肉成本就能省三千以上。”
“那……需要人手吗?”孟安荷小声问。
“当然。”宋岩点头,“你要是愿意,可以兼任种植指导。工资另算,年底还有分红。”
孟安荷低下头,嘴角微微翘起。
夜幕降临,周沫沫趴在饭桌上画画。这次她画的是一个巨大的菜园,里面长满了红彤彤的辣椒和紫色的泡菜坛子,几个小孩在田埂上奔跑,头顶飞着一群白鸽。
“锅锅!”她举起画纸,“以后我们的菜都是自己种的吗?”
“嗯。”周砚接过画,认真看了很久,“等你长大,说不定还能当农场主呢。”
“我要当厨师长!”小姑娘挺起胸膛,“我要做一百种口味的鱼香肉丝!”
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未落,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开门一看,竟是镇上的李书记带着两名干部走了进来。
“打扰了。”李书记摘下帽子,“刚从县里开会回来,听说省里的片子拍完了?”
“刚走。”宋岩请他进屋。
“好事儿啊!”李书记一屁股坐下,“你们这个典型立得好!上面特别重视,说要作为‘个体户带动共同富裕’的样板工程推广。所以我来问问,有没有困难需要组织支持?”
宋岩想了想:“真要说困难……就是电力。厨房六台灶同时开火,电压经常不稳,昨天差点跳闸。”
“这个好办!”李书记一拍大腿,“我明天就打报告,给你们单独拉一条线路。另外,镇里打算把你们这条街打造成‘特色餐饮示范街’,统一招牌风格,增设路灯和排水系统,你们愿不愿意带头?”
“愿意。”宋岩毫不犹豫,“但我们有个条件??所有改造费用不能摊派给商户,必须由财政兜底。不然今天让我们出五百,明天让他们交八百,最后受伤的还是老百姓。”
李书记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行!有胆识!我就喜欢你这种实诚人。这事我答应了!”
送走领导,已是深夜十一点。
宋岩独自坐在门槛上抽烟。天空清澈,星河低垂。
周砚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还在想北京的事?”
“不是。”宋岩摇头,“我在想我爸。他当年要是没被划成右派,也许早就办起了学校,教书育人。可命运把他摁在地上几十年。现在轮到我了,站在了风口上。可我总怕……这不是我的本事,只是时代推着我往前走。”
“那又怎样?”周砚坐下来,“风来了,你就该展翅。你飞得越高,底下的人才看得见路。”
宋岩望着远处工地的灯光,良久不语。
第二天清晨四点五十分,厨房准时亮灯。
孟安荷切好了今天的蒜苗,周砚点燃了煤炉,第一锅豆腐再次升腾起乳白色的蒸汽。六点十七分,第一个客人推门而入,依旧是那位纺织厂技术员。
“老板,今天有惊喜吗?”他笑着问。
卜彪一边记账一边答:“有啊??从今天起,每份豆浆免费加一小撮芝麻,不多不少,刚好提香。”
“嘿,这才是良心店!”客人竖起大拇指。
太阳升起时,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人民大会堂西侧会议室的名单墙上,一个名字正被缓缓填入:**四川省?周二娃饭店?宋岩**。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将会激起怎样的涟漪。
但在这座小镇,在这条普通的小街上,每一天的烟火蒸腾中,都有人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回答一个问题:
**在一个变革的时代,普通人该如何活得更有尊严?**
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一锅金黄酥嫩的豆腐里,
在那一盘酸甜适口的鱼香肉丝中,
在孩子踮脚递来的稚嫩画纸上,
也在父亲拍在肩头那一掌的重量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授牌仪式的日子越来越近。
店里依旧忙碌,却多了一份沉静。
因为他们都知道,荣誉不是终点,而是提醒??
提醒他们曾如何从泥泞中爬起,
提醒他们为何出发,又要走向何方。
某天夜里,周沫沫做了个梦。
梦里她长大了,穿着白大褂站在一间明亮的厨房里,面前是一排自动化生产线,机器正按照她的指令调配调料比例。她按下启动键, thousands of份鱼香肉丝同时出锅,香气弥漫整座城市。
她醒来后立刻跑去找周砚:“锅锅!我梦见咱们的菜能送到全国!”
周砚摸摸她的头:“那就让它成真。不过记住,不管送多远,味道不能变。”
“嗯!”她用力点头,“我要让每一个吃我们菜的人,都像爷爷喝酒那天一样开心。”
春风拂过苏稽镇,吹动了“周二娃饭店”门前那盏红灯笼。
火焰跳跃,光影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尚未完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