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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太子病情有变
    正午的阳光暖暖的。

    秦淮河上白帆点点。

    初春依然寒风料峭。

    董桂花已经走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穿过了聚宝门,一路打听,终于站在河边的一座院子前。

    大门一侧挂着“医兽”的牌子,还有下面的简笔图画,都是许克生独有的。

    左扇门框上钉了一块长条的木板,上书一个巴掌大的“许”字。

    董桂花识字有限,但是“许克生”三个字她都认得。

    “终于找到了!"

    她撩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

    清晨,她搭着村里的牛车进城了。

    大哥是守门卒,她的借口就是进城看望大嫂、小侄子。

    进城后在外廓找到了大哥的家,将母亲给的一篮子鸡蛋,自家纺的粗布放下,陪着大嫂说了一会儿话,抱抱小侄子,她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大嫂以为是小娘子恋着玩,要去逛街,跟着叮嘱了几句。

    黄桂花还记得许克生的住址,总算顺利找到了。

    爹被人设局坑了,说是被许克生找人救的。

    她不明其中的原委,但是想来亲自感谢一番。

    董家避免了一次破产的危机。

    做人嘛,要知恩图报。

    院门锁上了。

    城里果然不比乡下,在百户所院门就是个摆设,挡挡鸡鸭鹅狗罢了,锁门会被村里人笑话的。

    看着东西两个跨院,董桂花十分羡慕。

    据说这一座房子就老了钱了,我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果然如此。

    虽然有锁,但是这怎么难住军户的女儿?

    齐胸高的围墙,不过是双臂用力罢了。

    看看左右无人,不远处路口有士兵在看过来。

    董桂花放弃了翻墙,试着在门框下的土里抠了抠。

    她开心地笑了,果然有把钥匙。

    许克生在百户所的家托她爹帮忙照看,钥匙就是这么放的。

    桂花开门进去了。

    士兵看她熟练地摸出钥匙,以为是秀才的自家人,就没有上前盘问。

    院里拴着一条黄狗,冲她凶恶地叫了几声,狗链子都绷直了。

    董桂花掏出半块窝头,丢给了它一小半,没想到黄狗不仅不吃,反而叫的更凶了。

    她只好小心地贴着墙绕开了它,站在西跨院才松口气。

    四处打量,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自己何时能住上这样的院子?

    各房间都上锁了,厨房也有一把锁。

    董桂花看廊下有一个竹笙,里面是换下的床单、脏衣服。

    又在附近找到了一罐皂角粉,一根光滑的槐木棒槌。

    她先将院子扫了干净,之后将棒槌塞进竹筐,左手拎着皂角粉,右手持着竹筐,在阿黄的狂吠中出了院子。

    前面就是秦淮河,她顺着西侧的码头走下去,就着清澈的河水捶打衣服。

    心里盼着和许克生见一面。

    但是想到他现在正在府学上课,估计中午都不一定回来。

    此刻,许克生刚治好了十三公主的小猫,在小内官的带领下正在出宫。

    中途,十三公主身边的一个内官追了上来,

    “许相公!求留步!”

    许克生站住了,莫非小猫出了问题?

    内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双手奉上一个钱袋子,

    “许相公,这是诊金。”

    许克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拱手施礼,

    “谢公主赏!”

    不方便打开看,凭手感是厚厚一叠纸,估计是宝钞。

    前面不远就是东华门了。

    前面进来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小内官急忙带着许克生让到一旁。

    看他们的补子,不是麒麟,就是白泽。

    竟然是一群勋贵。

    勋贵们目不斜视,大步向前。

    许克生站在一旁等候他们过去。

    没想到,其中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腆着肚子喝道:

    “你就是许克生?”

    许克生拱手道:

    “正是晚生。

    他的心中有些纳闷,这是谁啊,如此无礼,竟然直呼姓名?

    那人冷哼一声,

    “你还年轻,在宫内要谨小慎微,不要太过嚣张!要尊重前辈!”

    许克生更加迷糊了,这人谁啊?

    “贵人说的是!”

    没想到贵人还不罢休,依然背着手在训斥:

    “给太子殿下用药,需要慎重,慎之又慎之!虎狼之药是能随便用的吗?你到底是何居心?你长脑子了吗?......”

    贵人越说越激动,说的唾沫四溅。

    甚至开始指指点点,粗壮的指头几乎点在了许克生的脸上。

    许克生多少有点明白了,这是上午生半夏、熟半夏之争的延续。

    “晚生用药一向慎重。”

    许克生后退了一步,躲过他的唾沫的打击,直接顶了回去。

    只要太子还需要他的医术,哪一个贵人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更何况太子用药,什么时候一个勋贵也敢指手画脚了?

    贵人勃然大怒,戟指大喝,

    “你......你放肆!”

    许克生注意到,蓝玉从后面走过来了。

    贵人没看到蓝玉,怒吼道:

    “你这么没规矩,在宫外老子巴掌抡圆了抽死你!”

    蓝玉沉声道:

    “江夏侯!”

    许克生明白了,教训自己的竟然是江夏侯周德兴。

    他抬头看了一眼,周德兴大嘴?腿,脸色赤红,有些酒色过度的症状。

    刚才还生气要杀人的周德兴急忙转身,换了一副笑脸,拱手施礼:

    “老公爷!”

    “你干什么?”蓝玉盯着他问道。

    “呃,末将是在教导他,用药须慎重。”

    蓝玉呵呵笑道:

    “江夏侯什么时候开始钻研医术的?”

    附近的几个勋贵哄堂大笑。

    周德兴有些尴尬:

    “老公爷,末将书都没读过几本,哪懂医术。”

    “哦,那你打死他,你去给太子看病?”蓝玉不急不忙地问道。

    周德兴已经满头大汗,

    “末将............末将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有真的动手。”

    刚才还像发怒的疯狗,现在比舔狗还要温顺。

    许克生心中叹息,这就是等级的碾压。

    蓝玉示意许克生,

    “小许相公,忙你的去吧,府学也该放学了。”

    许克生拱手告辞。

    看到蓝玉对许克生的态度如此温和,犹如对待自家人,周德行已经后悔了,不该听信周慎行的挑拨,说许克生没什么背景。

    走到东华门,许克生回头看了一眼,蓝玉已经带着一群勋贵向西去了。

    他们应该是去给太子请安的。

    江夏侯知道用药的争论,十之八九是从御医那知道的。

    他想到周德兴、周御医都姓“周”,便问带路的内容,

    “江夏侯和周御医是一个‘周吗?”

    没想到小内官吓的直摆手,

    “奴婢不知道!"

    然后仓皇地回头走开了。

    许克生摇摇头,这就是森严的等级,即使是背后说一句,都能让人胆战心惊,不敢多说半个字。

    锦衣卫的马车已经在东华门外等候,许克生不再多想,直接上了马车。

    回家吃午饭,顺便取了书袋,下午去府学上课。

    只是吃什么让他有些头大,等去了厨房乱点“鸳鸯谱”吧。

    许克生在路口下了马车,恰好看到“田螺姑娘”正在锁门。

    桂花也看到了他,羞臊的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

    心里一直惦记着能碰到许克生,但是真的碰到了,反而想逃走。

    许克生笑道:

    “原来是你啊!"

    周三柱一直说给他找个管家,负责打扫院子,做做饭。

    许克生也同意了,自己要读书,要出诊,家里实在没精力项及了。

    许克生就想当然地以为,是周三柱请桂花来的。

    黄桂花羞涩地点点头,

    然后打开门,放许克生进去。

    这就像默认了一般,许克生更没有去细想,周三柱为何请了一个女管家。

    两世为人,他对男女大防没那么敏感。

    董桂花扯着衣襟,腼腆地问道:

    “放学这么早?”

    许克生摇摇头,

    “我刚从外回来,下午才去府学上课。”

    阿黄看到新主人回来了,尾巴几乎成了风车。

    许克生叮嘱道:

    “这条狗叫阿黄,别看它傻乎乎的,其实是条猎犬,挺凶的。你刚来别靠的太近,时间长熟悉了就好了。”

    时间长…………………

    董桂花有些懵,这是让奴家以后常来的意思?

    这样......也挺好的。

    少女的心有些乱,两腮滚烫,脑子一团浆糊,早已经无法思考。

    许克生一边喂狗,一边说道:

    “阿黄不吃生人的东西,你等和它熟悉了再喂它吧。”

    “知道了。”董桂花应了一声。

    “我这儿事不多,就是一天三顿饭,打扫卫生。咱们吃一样的饭。”

    董桂花:

    她已经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许克生问道:

    “一个月......给你开工钱......三百文,可好?”

    “工钱?”?桂花惊叫了一声。

    “你不要钱?你要白干呢?”许克生打趣道。

    “哦,要,要的!”

    ?董桂花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完全忘记了母亲教诲的,小娘子要矜持。

    董桂花只是来看看,没想到竟然得了一份工。

    这份月钱很丰厚,比爹一个月的诊金,月俸加起来还要多。

    何况是在小秀才家做工,没什么好担心的。

    许克生看厨房没有冒烟,就说道:

    “今天午饭就去外面买吧,现做来不及了。”

    董桂花急忙摆摆手,

    “来得及,奴家去做。”

    出去买多花钱,也就一把柴火的功夫。

    她拜托许克生以她的口吻给父母写一封信,她托人捎回去。

    许克生见她工作积极性很高,现在就要上工,就欣然同意了。

    大家早就熟悉了,就不用试工了,今天能上工最好不过。

    董桂花犹如快乐的小鹿,脚步轻盈,浑身使不完的劲。

    许克生进了书房。

    书房的南窗下摆放了一张长条的槐木条案,这是他学习的书桌。

    将袖子里的《<尚书>笔记》放在一旁,在桌子后缓缓坐下。

    桌子上正中摆放的是一本《书集传》,这是朱熹的弟子蔡沉注释的《尚书》。

    学生需要从五经中挑选一经作为主治的学问,许克生选择的是《尚书》。

    一枚铜钱放在书皮上,是他看书的时候把玩的,已经搓磨的油光锃亮。

    铜钱看似还在原来的位置,压着“书”字。摆的方方正正。

    许克生低下头,贴着桌子,视线贴着铜钱,看向窗户。

    他摆放的看似随意,其实“洪”的第一个点,“通”字左上的点,还有窗上的一个斑点,三点应该连成一线。

    现在连不起来了,歪的厉害。

    有人进来过!

    许克生将书推到了一旁。

    这种情况出现两次了。

    来的不会是王大锤,他不需要遮掩,只会将房间翻的像野猪拱过。

    应该是朝廷的密探。

    自己给太子看病,朝廷要是不派人来盯着,估计朱元璋都睡不踏实。

    就是不知道为何自己能被顺利绑走,难道锦衣卫没有盯梢吗?

    探子肯定没翻出什么。

    自己素来谨慎,书房从来不留什么犯忌、敏感的东西,也从不写日记。

    书房里除了学习的文房四宝、四书五经,就是一些游记、话本小说,别无他。

    许克生研了墨,拿出信纸,以董桂花的口吻给小旗夫妇写了一封信,等墨汁晾干后塞进信封。

    他的心情很好。

    终于不用想三餐吃什么了,脏乱差的院子终于有人收拾了,还是勤劳美丽的小娘子。

    用桂花当然不是因为她漂亮,主要是她做事利索,做的饭好吃,嘴巴还严,不会乱说。

    当然美女看着也养眼,总比天天看一个老头子、老嬷嬷强。

    他已经打听过,这种雇佣关系不用去衙门备案,甚至双方可以不用签什么契约。

    双方合意就留下,一方不合意就可以终止,十分灵活。

    中午的时间有些紧张,董桂花做了一碗鸡蛋面疙瘩汤。

    许克生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十分美味,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还不忘夸赞大厨师:

    “还是你做的饭好吃。”

    董桂花比吃了蜂蜜还甜,幸好今天来了,不然小秀才吃饭都是问题。

    许克生刚吃完饭,周三柱就来了,送来了一些粮食、几条鲜鱼。

    看着在院子里收拾的董桂花,周三柱有些意外,董小旗的女儿怎么来了?

    没等他询问,许克生就夸赞道:

    “很好,干活很麻利,管家正合适。”

    还是三叔考虑的周全,自己本来想去找个牙行问问的。

    周三柱明白了,原来是许克生请的管家。

    他也没说什么,请个熟人也好,知根知底比较放心,董小旗的家风挺好的。

    “行,那就她了,在这做事吧。”

    周三柱爽快地同意了。

    叔侄两个人在错误的路上实现了正确的目的。

    许克生问道:

    “三叔,码头怎么没有封上?”

    周三柱开心地笑了,

    “他正要和你说呢,后面的宋员外家的码头有些不够用,想着租赁了咱们家的码头,一个月给三百文”

    许克生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便同意了,

    “行吧。”

    租给邻居,应该没什么风险。

    每月多少有些收益,比闲置强多了,至少管家的工钱有了。

    周三柱叫来了董桂花,将码头出租的事情说了,

    “他们有船就让他们靠,他家的管家婆会按时送租金来。”

    他又将这里的账本交给了黄桂花。

    董桂花憎懂地接过账本,想说自己不识字,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识字可以学,工作不能丢。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地成了许府的管事婆。

    许克生也将十三公主给的诊金递给了她,

    “入账吧,这是诊金。”

    周三柱将许克生叫到一旁:

    “俺联系了林司吏,他说中书省的考功所在洪武元年就撤了。时间太久远了,他先去打听,有了消息再联系咱们。”

    许克生有些意外,竟然这么早就撒了。

    档案之类的早就塞进了故纸堆,肯定不好查。

    不过存在时间短,涉及的官员肯定也不多,查找的范围也就小了不少。

    那就等林司吏的消息吧。

    现在锦衣卫还在抓人,抓到余大更就是一个突破口,当天就抓了十几个人,之后这十几个人又供述了一些同党。

    犹如?雪球一般,抓到的人越来越多。

    许克生估计,锦衣卫还要忙碌一两个月。

    这段时间王大锤自顾不暇,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周三柱说了几句话就回家了。

    许克生匆忙用了午饭,拿起书袋准备去府学上课。

    他刚要出门,卫医官的大脸就出现了门前,带着尴尬的笑容。

    阿黄没有叫,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卫医官被狗吓得不敢进,只是在门口拱手道:

    “许相公!”

    许克生无奈地放下书袋,下午去不成学堂了。

    他上前按住狗脖子,

    “进来吧,阿黄不咬人。”

    卫医官尽力躲着阿黄,快步闪了进来:

    “这条猎犬厉害,眼神都渗人。”

    许克生请卫医官在东跨院坐下,出去想烧点茶水,却看到董桂花已经点了火,瞬间觉得一阵轻松。

    这才是生活!

    回到堂屋,卫医官还站在那里,有些手脚无措,

    “许相公,上次,实在抱歉!”

    其实被人讹诈那天,卫医官回来之后就送了礼物道歉,只是许克生还在宫中,是周三柱接待的。

    许克生示意他坐下,

    “上次,你不是说寺丞让你去的吗?”

    “是啊,”卫医官苦着脸,“可寺丞现在矢口否认,说是在下擅作主张。”

    许克生笑着点点头,

    “当兽医难免碰到这种局,下次再小心一点吧。”

    卫医官道: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将酒戒了。”

    许克生大笑:

    “挺好!酒只会误事。”

    “还让人头疼。“卫医官附和道。

    董桂花送来了热水,许克生接过冲了一壶茶。

    卫医官做着身子好奇地问道:“听说他们被锦衣卫抓了?”

    “是啊,他们正在犯案,被锦衣卫抓了个现行。”

    最后坑的正是桂花的父亲,幸好锦衣卫去了。

    “太好了!”卫医官一拍大腿,“这帮下三滥,活该吃牢饭、服苦役。”

    聊起上次的凶险,两人又不禁唏嘘。

    许克生问道:

    “忙的怎么样了?”

    卫医官叹了口气,

    “我又试着做了两次病牛手术,结果一死一话。”

    “京城附近还有牛供你霍霍?”许克生笑道。

    “跑去安庆找了两头病牛。”谈到医术,卫医官满面红光。

    “你厉害!”许克生也忍不住赞叹。

    从京城去安庆,坐船也要几天时间,卫医官就是个医痴!

    太仆寺的兽医如果都是如此敬业,大明的兽医水平肯定能飞跃一次。

    卫医官从袋子里掏出厚厚一摞纸,

    “小许相公,这是在下总结的手术细则,请您斧正。”

    许克生接了过去,是治疗肝胆湿热的手术规范。

    他随手翻了翻,写的很细致,包括如何消毒、切口大小,如何缝合,刀口的护理……………

    “很好!很详细!”

    卫医官很高兴,搓搓手,

    “许相公,你改一版,之后我来抄写,然后呈送给上官。”

    许克生点头答应了,

    “先放我这里,我改完之后送你。”

    “许相公,需要多久?”

    “催的很急吗?”许克生在心中权衡着时间。

    “黄编修过问几次了。”

    “那十天吧,十天后你直接来取。

    两人说完了正事,开始喝闲聊。

    许克生想起了中午出官的遭遇,便问道:

    “太医院的周慎行御医,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刀伤科的圣手啊,名声如雷贯耳。”

    “他和江夏侯是一个周吗?”

    “不是,”卫医官笑了,“是周御医自己?上去的,四处宣扬和江夏侯是一个'',好像是一个玄祖什么的。”

    提起这件事,卫医官有些鄙夷,有些看不上周御医的品行。

    “江夏侯也认了?”许克生好奇道。

    “既没有认,也没有否认。周御医叫侯爷叔,侯爷称呼周御医侄儿,算默认了吧。”

    卫医官喝了一口茶,又补充道:

    “对于武将,一个刀伤科的圣手还是值得笼络的。”

    “原来如此。”

    许克生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周御医在江夏侯面前煽风点火的。

    而江夏侯既想给“本家”出头,又想装一把大的,于是就出现了中午的一幕。

    卫医官好奇道:

    “你怎么对这种八卦感兴趣?”

    许克生将中午被周德兴威胁的遭遇说了一遍。

    卫医官摇摇头,长叹一声,

    “咱们这些老百姓,除了谨小慎微,别无他法啊。”

    他又苦口婆心地劝道:

    “许相公,在下面长几岁,听在下一句劝,以后万万别再顶撞责人,不然吃大亏的肯定是你啊!”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冲来一匹战马。

    马上的军汉眼睛狭长,神情惶急,满头大汗。

    到了院门前,骑士猛地拉起细绳。

    战马一声暴躁的长嘶,前腿猛地抬起,半个马身子都直立了,之后前蹄重重地砸在地上。

    许克生他们在屋里都感到了震动。

    董桂花在西院被惊动,从腰门探出头查看,

    阿黄扯着链子,冲门外狂吠。

    许克生看到这一幕倍感熟悉,当初百户求医,也是这个德行。

    今天这又来了这一手,又谁危在旦夕了?

    许克生放下茶杯,对卫医官道:

    “我出去看看。”

    “同去。”卫医官也站起身,来人不太对,显然有急事。

    百户看到了堂屋的许克生两人,跳下马拔脚就要朝里闯,

    阿黄突然扯着链子蹄到了路中间,前爪伏地,狗毛竖起,冲他呲牙咧嘴。

    “阿黄,回去!”呵住了狗,许克生快步迎了出去,

    “董百户!”

    黄百户松开缰绳,上前一把扯住许克生的胳膊,

    “许相公,救救在下的兄弟!”

    “你兄弟?怎么了?”许克生疑惑道。

    黄百户简单地说了?由:

    “在下的一个袍泽,帮家主运了一批牛回来,结果牛全都病倒了,现在被三管家抓了起来,要动家法。”

    许克生哭笑不得:

    “百户,你袍泽的遭遇在下很同情。但是,你觉得在下一个生员,有何德何能,可以去干涉国公府的家务事?”

    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他从不觉得救了汤瑾就有资格去信国公府说三道四。

    说情,就需要对方给面子。

    要么有权力让对方忌惮,要么付出利益让对方动心。

    自己没权,也没钱,

    虽然很同情,但是爱莫能助。

    董百户急忙解释道:

    “许相公,不是信国公府,是江夏侯的庄子。”

    许克生疑惑道:

    “谁?”

    这么巧的吗?

    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和卫医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董百户还在解释:

    “江夏侯的庄子就在城外不远。

    许克生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百户,不瞒你说,江夏侯对在下很有看法,我去了不一定能帮忙,却可能让事情更糟糕。

    董百户有些绝望了,怎么这么巧呢?

    卫医官上前劝道:

    “百户,不如去求你们罗管家。让他出面去找侯爷府的管家说情,肯定比我们出面去治牛更快捷,更好使。”

    许克生连连点头,

    “正是!”

    一个国公的管家,去找一个侯爷的管家,面子肯定有。

    董百户连声苦笑:

    “两位不知,上次小公子受伤,府里的惩罚迟迟没下来,但是在下在府里已经说不上话了,见罗管家一面都困难。”

    许、卫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大家各有各的难。

    董百户噗通跑下了,哀求道:

    “许相公,今天只有你能救赵百户了!八十板子,就是要将人打死的!还要赔偿治牛的钱,人没了钱也没了,他上有老人,下有一堆孩子.......

    黄百户泣不成声,拉着许克生的袖子不松手。

    许克生上前搀扶,

    “百户,快起来说话。”

    可是百户一心跪着,根本?扶不起来。

    “许相公,您发发善心吧!”

    董百户擦着眼泪,眼巴巴地看着许克生,让卫医官都不忍直视。

    卫医官劝道:

    “在乡下的庄子,江夏侯爷一般不会去。许相公,不如您去一趟,能治就帮一把,不能治就当您没去过。”

    百户连连点头,

    “如果牛真的治不了,大家伙就认命了。”

    许克生没有犹豫,点头同意了:

    “我可以跟你去看看,但是不保证能有作用。”

    当时自己被社县令卡了不让考试,董百户去了县衙帮着说话。

    虽然那是救汤瑾的承诺,但是百户如果不守信,自己也无可奈何。

    这是一个守信誉的汉子。

    现在更是为了兄弟不惜下跪。

    自己去看看吧,即便于事无补,至少也尽力了。

    他终于将?百户扶了起来,

    “说吧,到底怎么了?”

    董百户解释道:

    “赵百户受命去运了一批水牛,刚进庄子就全生病了,三管家就说是他没照顾好。”

    原来江夏侯府借着春耕的名义,在北边买了一批牛,其实就是贩牛,准备在春耕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赵百户运了其中一批,没想到牛刚回来就全都病了。

    江夏侯府负责农庄的是三管家,当即就将赵百户抓了起来,要行家法,打八十板子,还要罚一笔钱。

    卫医官在一旁问道:

    “没有兽医随行吗?”

    董百户苦笑道:

    “有一个,也一起被抓了。”

    许克生听懂了,

    “你的意思,是请我过去,如果能将牛给治好了,赵百户的罪责就轻了?”

    “是的,许相公,在下就是这个意思。”?百户急忙点头。

    “那走吧,咱们快去快回。”许克生回去拿了工具。

    董百户喜出望外,

    “许相公是神医圣手,去肯定可以治的,大不了抬出我家小公子………………”

    许克生急忙摆手道:

    “我去可以,但是你们万万别提你家小公子。”

    董百户不明所以,但是看许克生神情严肃,站着不动,

    似乎他不答应,许相公就不去了。

    “在下记住了,不提小公子。”

    许克生这才点点头,

    “这就对了。”

    他又对卫医官道:

    “抱歉了,我要出去一趟。”

    卫医官爽朗地笑了,

    “在下陪你一起去。”

    许克生交代桂花几句,牵了驴出门了。

    路上,黄百户听到卫医官竟然是太仆寺的兽医,就更加开心了。

    有了两名兽医,那群牛有救了,兄弟也有救了。

    出城没走多远,董百户神情有些古怪,

    “许相公,卫医官,有人跟踪咱们?”

    他的手摸向了腰刀,

    “两位先走,我在后面。”

    许克生回头看了一眼,三名锦衣卫的番子骑着马远远地吊在后面。

    “没事,走咱们的。”

    太子已经告诉过他,如果他出了外廓,会有锦衣卫的番子跟着。

    让他不用理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当他们不存在。

    没有危险的话,番子不会干涉他的事情。

    一炷香后,三人已经到了农庄。

    刚到打谷场外,就已经听到一阵惨叫声。

    百户急了,

    “不好!开始行刑了!”

    他率先催马冲了进去,一路大吼:

    “停!快停下!兽医来了!”

    许克生有些疑惑不解:

    “卫医官,好歹是个百户,说打就打了?”

    卫医官看看左右,小声道:

    “听说江夏侯府的三管家大有来头,是侯爷最宠爱的小妾的族人,掌管侯府在京城的全部田产。”

    许克生明白了,原来是有后台的,手上权力也大,竟然掌管了江夏侯的大半财源。

    两人催着牲口进了打谷场,看到前面不远趴着一排八个人正在受刑。

    行刑并没有因为董百户的大吼而停下,板子声啪啪作响,惨叫声此起彼伏。

    董百户已经跳下马,此刻正在给一个中年秀士打躬作揖,苦苦哀求。

    卫医官低声道:

    “那个人就是三管家,姓王,也中过生员,喜欢人叫他‘王相公。”

    三管家也抬头看了看他们,站着没有动。

    许克生和卫医官跳下牲口,快步走了过去,希望能早一点让板子停下。

    走到近前,许克生拱拱手,

    “应天府生员许克生见过王相公。

    看三管家鼻孔朝天,他没有称呼显亲近的“年兄”。

    三管家倨傲地点点头,

    “小说了,你能治好牛的病?”

    百户在一旁陪着笑,没有介意这个称呼。

    都能打一个百户板子,称呼他“小董”已经不算什么了。

    许克生没有上当,只是淡然道:

    “王相公,能不能治,总要看过牛才能知道。”

    三管家指着一旁道:

    “绕过那堆麦草就是。”

    许克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庞大的麦草垛子遮挡了视线,

    “王相公,晚生现在过去看看牛。能否先将板子停了?”

    三管家背着手,摇了摇头,

    “不能!”

    他身边的一个青衣仆人嚷嚷道:

    “能治牛才能停,不然凭什么?就你脸大?”

    许克生深吸一口气。

    “我去看看牛。”

    他和卫医官、董百户绕过麦草垛子,看到了十几头水牛。

    卫医官只是看了一眼牛群,便叹了口气,

    “是有问题啊。”

    许克生也看到了,牛食槽里的饲料剩下很多,有的牛却在啃土吃。

    大部分牛都有些躁动不安,个别牛还流鼻涕,甚至有的还咳嗽。

    许克生直接迈过栏杆,丝毫不顾及脚下的粪便。

    他抽查了几个症状最明显的,有三头温度有些高。

    虽然板子还在打,惨叫声越来越没力气,但是许克生没有慌张地去胡乱承诺。

    万一说可以治,结果牛死了,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直到他看完了全部十二头牛,才出了牛圈。

    卫医官担忧地问道:

    “许相公,如何?要是没把握就算了!”

    自从上次被坑,他已经小心了很多。

    董百户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克生,心吊在了嗓子眼,唯恐说出一个“不”字。

    许克生自信地点点头,

    “可以治。病情很轻,还没有诱发肺炎。”

    董百户闻言,没有细问,而是拔脚就跑,

    “能治!快停下!"

    屁股已经打的鲜血淋漓了,再打人就被打坏了。

    卫医官低声道:“在下判断是水土不服。”

    “是的,在下也是个这个判断。”

    “许相公,水土不服调理起来,快也要四天、五天的。”

    “我想想速成的法子。”许克生挠挠头,寻思一个快速起效的法子。

    三管家倨傲地背着手,挺着圆润的肚子,抬头看天。

    显然他没理会百户的叫喊。

    许克生上前道:

    “三管家,晚生可以治这些病牛。”

    “需要多久?要是十天半个月还是算了。“三管家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地问道。

    “今天会有所改善,明天差不多就痊愈了。”

    三管家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两天?你确定?”

    “确定!”许克生淡然道。

    “那你得留下,明天牛好了再走。”

    “好!”许克生毫不犹豫地回道。

    既然答应救人,就只能好人做到底了,幸好明天上午就能恢复的差不多了。

    “停了吧!”

    三管家终于懒洋洋地吩咐停了板子。

    他终于看了眼许克生,傲慢地说道:

    “看你也是读书人,才给这个面子,不然………………”

    三管家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许克生说道:

    “三管家,需要一些治病的药材。”

    三管家没听见一般,一摇三晃地朝马车走去。

    依然是他身边的一个青衣仆人回道:

    “三管家只需要健康的牛,怎么治是你们的事。”

    “治不好剩下的板子还要接着打,还要赔钱治牛的钱!”

    “治好了,也要赔钱!营养钱!”

    许克生:

    连药材都不愿意出了?

    三管家在一群社仆的簇拥下上了马车,回城去了。

    黄百户在不远处惶急地叫道:

    “许相公,快来救人!”

    许克生听到一旁痛苦的呻吟声,只好暂时放下牛,去看看赵百户他们的伤。

    八个人有三个昏死过去了,其他五个也都面如金纸。

    许克生上前检查了伤口,打的很重,屁股不仅被打破了,还有大块的青紫。

    “百户,去我家取金创药来。”

    “好!”董百户话音未落,就已经冲了出去。

    “告诉管家,在药房柜子的第三格里,标签是一个箭头。”许克生大声叮嘱。

    董百户答应着,翻身上马,催动战马冲回了城。

    赵百户还很清醒,

    “许相公,卫医官,抱歉啊!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起身行礼了。”

    许克生笑道,

    “咱就别讲这些虚礼了。你们的伤可比牛重。我开个方子,你们记得喝两副,别留下什么暗疾。”

    许克生开了方子,有人接过就飞奔去抓药了。

    赵百户还在客气、感激,卫医官大声道:

    “药还要等一会儿,你们不如趁机商量一下如何治牛吧。”

    赵百户连连点头,

    “卫医官说的是!”

    牛治不好,剩下的板子还要接着打,还要赔钱,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许克生道:

    “牛没什么大病,就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

    赵百户连声苦笑,几乎要哭了,

    “没想到,牛家能水土不服。”

    他最委屈的是,竟然因为这种小毛病差点被打死。

    卫医官笑道:

    “是喘气的都会,你当过兵,不知道战马也会水土不服吗?”

    赵百户回道:

    “在下是步卒。”

    卫医官:

    "......"

    赵百户急忙问道:

    “许相公,这病好治吗?”

    许克生安慰道:

    “好治,明天铁定好了。”

    赵百户他们长吁一口气,有人甚至激动地哭了。

    赵百户抬着头说话很遭罪,就让手下将他抬了起来,

    “许相公,你说吧,需要怎么做,兄弟们都听你的。”

    许克生点点头,

    “方法很简单,你去找一些茶叶来,烧水泡茶,给牛饮下。”

    赵百户看他不说话了,惊讶道:

    “就这?”

    “对!就这!”许克生笑着点点头。

    赵百户的手下都有些为难,

    “百户,农庄没有茶叶”

    卫医官大声催促:

    “去买啊!快去吧,再晚就关城门了!”

    “买!”赵百户咬咬牙,喝道,“兄弟们,凑凑钱,这账算我的!”

    他手下上百号兄弟,都围拢过来凑钱,很快凑了一堆铜板,夹杂几张宝钞。

    看着一堆钱,他们心里也没底,茶叶可是很贵的东西,不知道这些钱能买多少。

    赵百户有些忐忑,

    “许相公,买多少茶叶?"

    许克生笑道:

    “不用上好的茶叶。买茶叶沫子就可以。就买十斤吧。今晚用五斤,明天早晨再用五斤。”

    赵百户他们松了一口气,茶叶沫子很便宜,这些钱足够了。

    赵百户派了两个稳重的兄弟,骑马去京城买茶叶沫子。

    恰好百户也拿着金创药回来了。

    许克生劝卫医官,

    “天色晚了,你也回去吧。”

    卫医官一摆手,

    “不急,今晚咱也住一夜,还没在侯爷的庄子住过呢。”

    许克生笑着拱手道谢,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才留下的。

    见事情解决的很顺利,百户愧疚地给许克生道歉:

    “小许相公,给您添麻烦了!”

    许克生摆摆手,

    “住一夜罢了。没什么。”

    夜空繁星点点。

    北风呼号,滴水成冰。

    咸阳宫。

    太子朱标半个时辰前用了晚膳,医士送来了煎好的药汤。

    依然是御医、内官尝药之后,朱标才将一碗药汤喝了下去。

    戴思恭在一旁看着太子喝了药,心情有些放松。

    中午喝过一剂药了,下午感觉脉象有改善的迹象,虽然感觉微乎其微,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朱标放下玉碗,叹了口气,

    “又苦又辣!”

    戴思恭笑道,

    “殿下,有干姜呢,能不辣吗。”

    朱标吃了一颗蜜枣,用力嚼了嚼,才吐了一口气。

    戴思恭在一旁等候,准备一炷香后给太子把脉。

    不过盏茶时间,朱标突然皱眉,接着突然俯身,将晚膳,刚才的药汤全部吐了出来。

    朱允?兄弟吓了一跳,都围拢了过来,

    “父王!”

    宫女急忙递上丝帕擦嘴,又端来温水漱口。

    戴思恭神情凝重,上前给朱标把脉。

    消息很快传到了谨身殿。

    朱元璋正在暖阁看奏疏,当即放下御笔,

    “宣许克生进宫。”

    周云奇示意一个内官去传旨,宫门都落锁了,只能派值班的侍卫去了。

    朱元璋?站起身,

    “朕去咸阳宫。”

    周云奇急忙拿着貂裘追了上去。

    朱元璋到了咸阳宫,得知朱标刚睡下了。

    戴思恭在?殿的书房,正在和值班的两名御医讨论,其实就是争论。

    朱元璋示意宫人不要出声,他在外站着倾听。

    戴思恭捻着胡子道:

    “老夫认为,这是正常的反应,不用惊慌。”

    另外两个御医却提出了反对,

    “院判,是生半夏的毒性才导致的呕吐吧?”

    “院判,在下建议,立刻停用生半夏,甚至熟半夏也要暂时停用。”

    朱元璋听的出来,其中一个周御医的声音。

    戴思恭看看他们两个,

    “不要大惊小怪的,老夫刚把了脉,脉象没有出现中毒的迹象。就是太子身体虚弱,有些承受不住药力。

    另外两名御医的声音越来越大。

    戴思恭也有些火了,

    “老夫坚持之前的方子。”

    周御医也怒道:

    “在下建议请院使出来评判。”

    之后他们进入了专业辩论,朱元璋听的十分吃力,只好摇摇头,缓步走了出去。

    他在等许克生。

    等许克生给太子把过脉,和戴思恭会诊之后,再听听他们两个的看法。

    朱元璋感觉心里无比烦躁,身子有些燥热,便出了大殿,在宫外的空地上来回溜达。

    下午戴思恭说,太子的身体有了好转的迹象。

    虽然只是“迹象”,但是也是个好兆头,他以为太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怎么突然吐了呢?

    御医刚才的争辩更让他心里不安,难道生半夏真的用错了?

    一个内官快步来了,上前禀报:

    “陛下,锦衣卫的番子说,许相公中午时分出城了,在城外留宿没有回来。”

    朱元璋十分意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出城干什么?!"

    莫非回了百户所?

    明天不用去府学念书的吗?

    “禀陛下,锦衣卫的番子说,许相公去给江夏侯的牛看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