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暖暖的。
秦淮河上白帆点点。
初春依然寒风料峭。
董桂花已经走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穿过了聚宝门,一路打听,终于站在河边的一座院子前。
大门一侧挂着“医兽”的牌子,还有下面的简笔图画,都是许克生独有的。
左扇门框上钉了一块长条的木板,上书一个巴掌大的“许”字。
董桂花识字有限,但是“许克生”三个字她都认得。
“终于找到了!"
她撩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
清晨,她搭着村里的牛车进城了。
大哥是守门卒,她的借口就是进城看望大嫂、小侄子。
进城后在外廓找到了大哥的家,将母亲给的一篮子鸡蛋,自家纺的粗布放下,陪着大嫂说了一会儿话,抱抱小侄子,她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大嫂以为是小娘子恋着玩,要去逛街,跟着叮嘱了几句。
黄桂花还记得许克生的住址,总算顺利找到了。
爹被人设局坑了,说是被许克生找人救的。
她不明其中的原委,但是想来亲自感谢一番。
董家避免了一次破产的危机。
做人嘛,要知恩图报。
院门锁上了。
城里果然不比乡下,在百户所院门就是个摆设,挡挡鸡鸭鹅狗罢了,锁门会被村里人笑话的。
看着东西两个跨院,董桂花十分羡慕。
据说这一座房子就老了钱了,我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果然如此。
虽然有锁,但是这怎么难住军户的女儿?
齐胸高的围墙,不过是双臂用力罢了。
看看左右无人,不远处路口有士兵在看过来。
董桂花放弃了翻墙,试着在门框下的土里抠了抠。
她开心地笑了,果然有把钥匙。
许克生在百户所的家托她爹帮忙照看,钥匙就是这么放的。
桂花开门进去了。
士兵看她熟练地摸出钥匙,以为是秀才的自家人,就没有上前盘问。
院里拴着一条黄狗,冲她凶恶地叫了几声,狗链子都绷直了。
董桂花掏出半块窝头,丢给了它一小半,没想到黄狗不仅不吃,反而叫的更凶了。
她只好小心地贴着墙绕开了它,站在西跨院才松口气。
四处打量,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自己何时能住上这样的院子?
各房间都上锁了,厨房也有一把锁。
董桂花看廊下有一个竹笙,里面是换下的床单、脏衣服。
又在附近找到了一罐皂角粉,一根光滑的槐木棒槌。
她先将院子扫了干净,之后将棒槌塞进竹筐,左手拎着皂角粉,右手持着竹筐,在阿黄的狂吠中出了院子。
前面就是秦淮河,她顺着西侧的码头走下去,就着清澈的河水捶打衣服。
心里盼着和许克生见一面。
但是想到他现在正在府学上课,估计中午都不一定回来。
此刻,许克生刚治好了十三公主的小猫,在小内官的带领下正在出宫。
中途,十三公主身边的一个内官追了上来,
“许相公!求留步!”
许克生站住了,莫非小猫出了问题?
内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双手奉上一个钱袋子,
“许相公,这是诊金。”
许克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拱手施礼,
“谢公主赏!”
不方便打开看,凭手感是厚厚一叠纸,估计是宝钞。
前面不远就是东华门了。
前面进来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小内官急忙带着许克生让到一旁。
看他们的补子,不是麒麟,就是白泽。
竟然是一群勋贵。
勋贵们目不斜视,大步向前。
许克生站在一旁等候他们过去。
没想到,其中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腆着肚子喝道:
“你就是许克生?”
许克生拱手道:
“正是晚生。
他的心中有些纳闷,这是谁啊,如此无礼,竟然直呼姓名?
那人冷哼一声,
“你还年轻,在宫内要谨小慎微,不要太过嚣张!要尊重前辈!”
许克生更加迷糊了,这人谁啊?
“贵人说的是!”
没想到贵人还不罢休,依然背着手在训斥:
“给太子殿下用药,需要慎重,慎之又慎之!虎狼之药是能随便用的吗?你到底是何居心?你长脑子了吗?......”
贵人越说越激动,说的唾沫四溅。
甚至开始指指点点,粗壮的指头几乎点在了许克生的脸上。
许克生多少有点明白了,这是上午生半夏、熟半夏之争的延续。
“晚生用药一向慎重。”
许克生后退了一步,躲过他的唾沫的打击,直接顶了回去。
只要太子还需要他的医术,哪一个贵人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更何况太子用药,什么时候一个勋贵也敢指手画脚了?
贵人勃然大怒,戟指大喝,
“你......你放肆!”
许克生注意到,蓝玉从后面走过来了。
贵人没看到蓝玉,怒吼道:
“你这么没规矩,在宫外老子巴掌抡圆了抽死你!”
蓝玉沉声道:
“江夏侯!”
许克生明白了,教训自己的竟然是江夏侯周德兴。
他抬头看了一眼,周德兴大嘴?腿,脸色赤红,有些酒色过度的症状。
刚才还生气要杀人的周德兴急忙转身,换了一副笑脸,拱手施礼:
“老公爷!”
“你干什么?”蓝玉盯着他问道。
“呃,末将是在教导他,用药须慎重。”
蓝玉呵呵笑道:
“江夏侯什么时候开始钻研医术的?”
附近的几个勋贵哄堂大笑。
周德兴有些尴尬:
“老公爷,末将书都没读过几本,哪懂医术。”
“哦,那你打死他,你去给太子看病?”蓝玉不急不忙地问道。
周德兴已经满头大汗,
“末将............末将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有真的动手。”
刚才还像发怒的疯狗,现在比舔狗还要温顺。
许克生心中叹息,这就是等级的碾压。
蓝玉示意许克生,
“小许相公,忙你的去吧,府学也该放学了。”
许克生拱手告辞。
看到蓝玉对许克生的态度如此温和,犹如对待自家人,周德行已经后悔了,不该听信周慎行的挑拨,说许克生没什么背景。
走到东华门,许克生回头看了一眼,蓝玉已经带着一群勋贵向西去了。
他们应该是去给太子请安的。
江夏侯知道用药的争论,十之八九是从御医那知道的。
他想到周德兴、周御医都姓“周”,便问带路的内容,
“江夏侯和周御医是一个‘周吗?”
没想到小内官吓的直摆手,
“奴婢不知道!"
然后仓皇地回头走开了。
许克生摇摇头,这就是森严的等级,即使是背后说一句,都能让人胆战心惊,不敢多说半个字。
锦衣卫的马车已经在东华门外等候,许克生不再多想,直接上了马车。
回家吃午饭,顺便取了书袋,下午去府学上课。
只是吃什么让他有些头大,等去了厨房乱点“鸳鸯谱”吧。
许克生在路口下了马车,恰好看到“田螺姑娘”正在锁门。
桂花也看到了他,羞臊的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
心里一直惦记着能碰到许克生,但是真的碰到了,反而想逃走。
许克生笑道:
“原来是你啊!"
周三柱一直说给他找个管家,负责打扫院子,做做饭。
许克生也同意了,自己要读书,要出诊,家里实在没精力项及了。
许克生就想当然地以为,是周三柱请桂花来的。
黄桂花羞涩地点点头,
然后打开门,放许克生进去。
这就像默认了一般,许克生更没有去细想,周三柱为何请了一个女管家。
两世为人,他对男女大防没那么敏感。
董桂花扯着衣襟,腼腆地问道:
“放学这么早?”
许克生摇摇头,
“我刚从外回来,下午才去府学上课。”
阿黄看到新主人回来了,尾巴几乎成了风车。
许克生叮嘱道:
“这条狗叫阿黄,别看它傻乎乎的,其实是条猎犬,挺凶的。你刚来别靠的太近,时间长熟悉了就好了。”
时间长…………………
董桂花有些懵,这是让奴家以后常来的意思?
这样......也挺好的。
少女的心有些乱,两腮滚烫,脑子一团浆糊,早已经无法思考。
许克生一边喂狗,一边说道:
“阿黄不吃生人的东西,你等和它熟悉了再喂它吧。”
“知道了。”董桂花应了一声。
“我这儿事不多,就是一天三顿饭,打扫卫生。咱们吃一样的饭。”
董桂花:
她已经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许克生问道:
“一个月......给你开工钱......三百文,可好?”
“工钱?”?桂花惊叫了一声。
“你不要钱?你要白干呢?”许克生打趣道。
“哦,要,要的!”
?董桂花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完全忘记了母亲教诲的,小娘子要矜持。
董桂花只是来看看,没想到竟然得了一份工。
这份月钱很丰厚,比爹一个月的诊金,月俸加起来还要多。
何况是在小秀才家做工,没什么好担心的。
许克生看厨房没有冒烟,就说道:
“今天午饭就去外面买吧,现做来不及了。”
董桂花急忙摆摆手,
“来得及,奴家去做。”
出去买多花钱,也就一把柴火的功夫。
她拜托许克生以她的口吻给父母写一封信,她托人捎回去。
许克生见她工作积极性很高,现在就要上工,就欣然同意了。
大家早就熟悉了,就不用试工了,今天能上工最好不过。
董桂花犹如快乐的小鹿,脚步轻盈,浑身使不完的劲。
许克生进了书房。
书房的南窗下摆放了一张长条的槐木条案,这是他学习的书桌。
将袖子里的《<尚书>笔记》放在一旁,在桌子后缓缓坐下。
桌子上正中摆放的是一本《书集传》,这是朱熹的弟子蔡沉注释的《尚书》。
学生需要从五经中挑选一经作为主治的学问,许克生选择的是《尚书》。
一枚铜钱放在书皮上,是他看书的时候把玩的,已经搓磨的油光锃亮。
铜钱看似还在原来的位置,压着“书”字。摆的方方正正。
许克生低下头,贴着桌子,视线贴着铜钱,看向窗户。
他摆放的看似随意,其实“洪”的第一个点,“通”字左上的点,还有窗上的一个斑点,三点应该连成一线。
现在连不起来了,歪的厉害。
有人进来过!
许克生将书推到了一旁。
这种情况出现两次了。
来的不会是王大锤,他不需要遮掩,只会将房间翻的像野猪拱过。
应该是朝廷的密探。
自己给太子看病,朝廷要是不派人来盯着,估计朱元璋都睡不踏实。
就是不知道为何自己能被顺利绑走,难道锦衣卫没有盯梢吗?
探子肯定没翻出什么。
自己素来谨慎,书房从来不留什么犯忌、敏感的东西,也从不写日记。
书房里除了学习的文房四宝、四书五经,就是一些游记、话本小说,别无他。
许克生研了墨,拿出信纸,以董桂花的口吻给小旗夫妇写了一封信,等墨汁晾干后塞进信封。
他的心情很好。
终于不用想三餐吃什么了,脏乱差的院子终于有人收拾了,还是勤劳美丽的小娘子。
用桂花当然不是因为她漂亮,主要是她做事利索,做的饭好吃,嘴巴还严,不会乱说。
当然美女看着也养眼,总比天天看一个老头子、老嬷嬷强。
他已经打听过,这种雇佣关系不用去衙门备案,甚至双方可以不用签什么契约。
双方合意就留下,一方不合意就可以终止,十分灵活。
中午的时间有些紧张,董桂花做了一碗鸡蛋面疙瘩汤。
许克生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十分美味,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还不忘夸赞大厨师:
“还是你做的饭好吃。”
董桂花比吃了蜂蜜还甜,幸好今天来了,不然小秀才吃饭都是问题。
许克生刚吃完饭,周三柱就来了,送来了一些粮食、几条鲜鱼。
看着在院子里收拾的董桂花,周三柱有些意外,董小旗的女儿怎么来了?
没等他询问,许克生就夸赞道:
“很好,干活很麻利,管家正合适。”
还是三叔考虑的周全,自己本来想去找个牙行问问的。
周三柱明白了,原来是许克生请的管家。
他也没说什么,请个熟人也好,知根知底比较放心,董小旗的家风挺好的。
“行,那就她了,在这做事吧。”
周三柱爽快地同意了。
叔侄两个人在错误的路上实现了正确的目的。
许克生问道:
“三叔,码头怎么没有封上?”
周三柱开心地笑了,
“他正要和你说呢,后面的宋员外家的码头有些不够用,想着租赁了咱们家的码头,一个月给三百文”
许克生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便同意了,
“行吧。”
租给邻居,应该没什么风险。
每月多少有些收益,比闲置强多了,至少管家的工钱有了。
周三柱叫来了董桂花,将码头出租的事情说了,
“他们有船就让他们靠,他家的管家婆会按时送租金来。”
他又将这里的账本交给了黄桂花。
董桂花憎懂地接过账本,想说自己不识字,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识字可以学,工作不能丢。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地成了许府的管事婆。
许克生也将十三公主给的诊金递给了她,
“入账吧,这是诊金。”
周三柱将许克生叫到一旁:
“俺联系了林司吏,他说中书省的考功所在洪武元年就撤了。时间太久远了,他先去打听,有了消息再联系咱们。”
许克生有些意外,竟然这么早就撒了。
档案之类的早就塞进了故纸堆,肯定不好查。
不过存在时间短,涉及的官员肯定也不多,查找的范围也就小了不少。
那就等林司吏的消息吧。
现在锦衣卫还在抓人,抓到余大更就是一个突破口,当天就抓了十几个人,之后这十几个人又供述了一些同党。
犹如?雪球一般,抓到的人越来越多。
许克生估计,锦衣卫还要忙碌一两个月。
这段时间王大锤自顾不暇,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周三柱说了几句话就回家了。
许克生匆忙用了午饭,拿起书袋准备去府学上课。
他刚要出门,卫医官的大脸就出现了门前,带着尴尬的笑容。
阿黄没有叫,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卫医官被狗吓得不敢进,只是在门口拱手道:
“许相公!”
许克生无奈地放下书袋,下午去不成学堂了。
他上前按住狗脖子,
“进来吧,阿黄不咬人。”
卫医官尽力躲着阿黄,快步闪了进来:
“这条猎犬厉害,眼神都渗人。”
许克生请卫医官在东跨院坐下,出去想烧点茶水,却看到董桂花已经点了火,瞬间觉得一阵轻松。
这才是生活!
回到堂屋,卫医官还站在那里,有些手脚无措,
“许相公,上次,实在抱歉!”
其实被人讹诈那天,卫医官回来之后就送了礼物道歉,只是许克生还在宫中,是周三柱接待的。
许克生示意他坐下,
“上次,你不是说寺丞让你去的吗?”
“是啊,”卫医官苦着脸,“可寺丞现在矢口否认,说是在下擅作主张。”
许克生笑着点点头,
“当兽医难免碰到这种局,下次再小心一点吧。”
卫医官道: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将酒戒了。”
许克生大笑:
“挺好!酒只会误事。”
“还让人头疼。“卫医官附和道。
董桂花送来了热水,许克生接过冲了一壶茶。
卫医官做着身子好奇地问道:“听说他们被锦衣卫抓了?”
“是啊,他们正在犯案,被锦衣卫抓了个现行。”
最后坑的正是桂花的父亲,幸好锦衣卫去了。
“太好了!”卫医官一拍大腿,“这帮下三滥,活该吃牢饭、服苦役。”
聊起上次的凶险,两人又不禁唏嘘。
许克生问道:
“忙的怎么样了?”
卫医官叹了口气,
“我又试着做了两次病牛手术,结果一死一话。”
“京城附近还有牛供你霍霍?”许克生笑道。
“跑去安庆找了两头病牛。”谈到医术,卫医官满面红光。
“你厉害!”许克生也忍不住赞叹。
从京城去安庆,坐船也要几天时间,卫医官就是个医痴!
太仆寺的兽医如果都是如此敬业,大明的兽医水平肯定能飞跃一次。
卫医官从袋子里掏出厚厚一摞纸,
“小许相公,这是在下总结的手术细则,请您斧正。”
许克生接了过去,是治疗肝胆湿热的手术规范。
他随手翻了翻,写的很细致,包括如何消毒、切口大小,如何缝合,刀口的护理……………
“很好!很详细!”
卫医官很高兴,搓搓手,
“许相公,你改一版,之后我来抄写,然后呈送给上官。”
许克生点头答应了,
“先放我这里,我改完之后送你。”
“许相公,需要多久?”
“催的很急吗?”许克生在心中权衡着时间。
“黄编修过问几次了。”
“那十天吧,十天后你直接来取。
两人说完了正事,开始喝闲聊。
许克生想起了中午出官的遭遇,便问道:
“太医院的周慎行御医,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刀伤科的圣手啊,名声如雷贯耳。”
“他和江夏侯是一个周吗?”
“不是,”卫医官笑了,“是周御医自己?上去的,四处宣扬和江夏侯是一个'',好像是一个玄祖什么的。”
提起这件事,卫医官有些鄙夷,有些看不上周御医的品行。
“江夏侯也认了?”许克生好奇道。
“既没有认,也没有否认。周御医叫侯爷叔,侯爷称呼周御医侄儿,算默认了吧。”
卫医官喝了一口茶,又补充道:
“对于武将,一个刀伤科的圣手还是值得笼络的。”
“原来如此。”
许克生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周御医在江夏侯面前煽风点火的。
而江夏侯既想给“本家”出头,又想装一把大的,于是就出现了中午的一幕。
卫医官好奇道:
“你怎么对这种八卦感兴趣?”
许克生将中午被周德兴威胁的遭遇说了一遍。
卫医官摇摇头,长叹一声,
“咱们这些老百姓,除了谨小慎微,别无他法啊。”
他又苦口婆心地劝道:
“许相公,在下面长几岁,听在下一句劝,以后万万别再顶撞责人,不然吃大亏的肯定是你啊!”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冲来一匹战马。
马上的军汉眼睛狭长,神情惶急,满头大汗。
到了院门前,骑士猛地拉起细绳。
战马一声暴躁的长嘶,前腿猛地抬起,半个马身子都直立了,之后前蹄重重地砸在地上。
许克生他们在屋里都感到了震动。
董桂花在西院被惊动,从腰门探出头查看,
阿黄扯着链子,冲门外狂吠。
许克生看到这一幕倍感熟悉,当初百户求医,也是这个德行。
今天这又来了这一手,又谁危在旦夕了?
许克生放下茶杯,对卫医官道:
“我出去看看。”
“同去。”卫医官也站起身,来人不太对,显然有急事。
百户看到了堂屋的许克生两人,跳下马拔脚就要朝里闯,
阿黄突然扯着链子蹄到了路中间,前爪伏地,狗毛竖起,冲他呲牙咧嘴。
“阿黄,回去!”呵住了狗,许克生快步迎了出去,
“董百户!”
黄百户松开缰绳,上前一把扯住许克生的胳膊,
“许相公,救救在下的兄弟!”
“你兄弟?怎么了?”许克生疑惑道。
黄百户简单地说了?由:
“在下的一个袍泽,帮家主运了一批牛回来,结果牛全都病倒了,现在被三管家抓了起来,要动家法。”
许克生哭笑不得:
“百户,你袍泽的遭遇在下很同情。但是,你觉得在下一个生员,有何德何能,可以去干涉国公府的家务事?”
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他从不觉得救了汤瑾就有资格去信国公府说三道四。
说情,就需要对方给面子。
要么有权力让对方忌惮,要么付出利益让对方动心。
自己没权,也没钱,
虽然很同情,但是爱莫能助。
董百户急忙解释道:
“许相公,不是信国公府,是江夏侯的庄子。”
许克生疑惑道:
“谁?”
这么巧的吗?
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和卫医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董百户还在解释:
“江夏侯的庄子就在城外不远。
许克生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百户,不瞒你说,江夏侯对在下很有看法,我去了不一定能帮忙,却可能让事情更糟糕。
董百户有些绝望了,怎么这么巧呢?
卫医官上前劝道:
“百户,不如去求你们罗管家。让他出面去找侯爷府的管家说情,肯定比我们出面去治牛更快捷,更好使。”
许克生连连点头,
“正是!”
一个国公的管家,去找一个侯爷的管家,面子肯定有。
董百户连声苦笑:
“两位不知,上次小公子受伤,府里的惩罚迟迟没下来,但是在下在府里已经说不上话了,见罗管家一面都困难。”
许、卫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大家各有各的难。
董百户噗通跑下了,哀求道:
“许相公,今天只有你能救赵百户了!八十板子,就是要将人打死的!还要赔偿治牛的钱,人没了钱也没了,他上有老人,下有一堆孩子.......
黄百户泣不成声,拉着许克生的袖子不松手。
许克生上前搀扶,
“百户,快起来说话。”
可是百户一心跪着,根本?扶不起来。
“许相公,您发发善心吧!”
董百户擦着眼泪,眼巴巴地看着许克生,让卫医官都不忍直视。
卫医官劝道:
“在乡下的庄子,江夏侯爷一般不会去。许相公,不如您去一趟,能治就帮一把,不能治就当您没去过。”
百户连连点头,
“如果牛真的治不了,大家伙就认命了。”
许克生没有犹豫,点头同意了:
“我可以跟你去看看,但是不保证能有作用。”
当时自己被社县令卡了不让考试,董百户去了县衙帮着说话。
虽然那是救汤瑾的承诺,但是百户如果不守信,自己也无可奈何。
这是一个守信誉的汉子。
现在更是为了兄弟不惜下跪。
自己去看看吧,即便于事无补,至少也尽力了。
他终于将?百户扶了起来,
“说吧,到底怎么了?”
董百户解释道:
“赵百户受命去运了一批水牛,刚进庄子就全生病了,三管家就说是他没照顾好。”
原来江夏侯府借着春耕的名义,在北边买了一批牛,其实就是贩牛,准备在春耕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赵百户运了其中一批,没想到牛刚回来就全都病了。
江夏侯府负责农庄的是三管家,当即就将赵百户抓了起来,要行家法,打八十板子,还要罚一笔钱。
卫医官在一旁问道:
“没有兽医随行吗?”
董百户苦笑道:
“有一个,也一起被抓了。”
许克生听懂了,
“你的意思,是请我过去,如果能将牛给治好了,赵百户的罪责就轻了?”
“是的,许相公,在下就是这个意思。”?百户急忙点头。
“那走吧,咱们快去快回。”许克生回去拿了工具。
董百户喜出望外,
“许相公是神医圣手,去肯定可以治的,大不了抬出我家小公子………………”
许克生急忙摆手道:
“我去可以,但是你们万万别提你家小公子。”
董百户不明所以,但是看许克生神情严肃,站着不动,
似乎他不答应,许相公就不去了。
“在下记住了,不提小公子。”
许克生这才点点头,
“这就对了。”
他又对卫医官道:
“抱歉了,我要出去一趟。”
卫医官爽朗地笑了,
“在下陪你一起去。”
许克生交代桂花几句,牵了驴出门了。
路上,黄百户听到卫医官竟然是太仆寺的兽医,就更加开心了。
有了两名兽医,那群牛有救了,兄弟也有救了。
出城没走多远,董百户神情有些古怪,
“许相公,卫医官,有人跟踪咱们?”
他的手摸向了腰刀,
“两位先走,我在后面。”
许克生回头看了一眼,三名锦衣卫的番子骑着马远远地吊在后面。
“没事,走咱们的。”
太子已经告诉过他,如果他出了外廓,会有锦衣卫的番子跟着。
让他不用理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当他们不存在。
没有危险的话,番子不会干涉他的事情。
一炷香后,三人已经到了农庄。
刚到打谷场外,就已经听到一阵惨叫声。
百户急了,
“不好!开始行刑了!”
他率先催马冲了进去,一路大吼:
“停!快停下!兽医来了!”
许克生有些疑惑不解:
“卫医官,好歹是个百户,说打就打了?”
卫医官看看左右,小声道:
“听说江夏侯府的三管家大有来头,是侯爷最宠爱的小妾的族人,掌管侯府在京城的全部田产。”
许克生明白了,原来是有后台的,手上权力也大,竟然掌管了江夏侯的大半财源。
两人催着牲口进了打谷场,看到前面不远趴着一排八个人正在受刑。
行刑并没有因为董百户的大吼而停下,板子声啪啪作响,惨叫声此起彼伏。
董百户已经跳下马,此刻正在给一个中年秀士打躬作揖,苦苦哀求。
卫医官低声道:
“那个人就是三管家,姓王,也中过生员,喜欢人叫他‘王相公。”
三管家也抬头看了看他们,站着没有动。
许克生和卫医官跳下牲口,快步走了过去,希望能早一点让板子停下。
走到近前,许克生拱拱手,
“应天府生员许克生见过王相公。
看三管家鼻孔朝天,他没有称呼显亲近的“年兄”。
三管家倨傲地点点头,
“小说了,你能治好牛的病?”
百户在一旁陪着笑,没有介意这个称呼。
都能打一个百户板子,称呼他“小董”已经不算什么了。
许克生没有上当,只是淡然道:
“王相公,能不能治,总要看过牛才能知道。”
三管家指着一旁道:
“绕过那堆麦草就是。”
许克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庞大的麦草垛子遮挡了视线,
“王相公,晚生现在过去看看牛。能否先将板子停了?”
三管家背着手,摇了摇头,
“不能!”
他身边的一个青衣仆人嚷嚷道:
“能治牛才能停,不然凭什么?就你脸大?”
许克生深吸一口气。
“我去看看牛。”
他和卫医官、董百户绕过麦草垛子,看到了十几头水牛。
卫医官只是看了一眼牛群,便叹了口气,
“是有问题啊。”
许克生也看到了,牛食槽里的饲料剩下很多,有的牛却在啃土吃。
大部分牛都有些躁动不安,个别牛还流鼻涕,甚至有的还咳嗽。
许克生直接迈过栏杆,丝毫不顾及脚下的粪便。
他抽查了几个症状最明显的,有三头温度有些高。
虽然板子还在打,惨叫声越来越没力气,但是许克生没有慌张地去胡乱承诺。
万一说可以治,结果牛死了,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直到他看完了全部十二头牛,才出了牛圈。
卫医官担忧地问道:
“许相公,如何?要是没把握就算了!”
自从上次被坑,他已经小心了很多。
董百户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克生,心吊在了嗓子眼,唯恐说出一个“不”字。
许克生自信地点点头,
“可以治。病情很轻,还没有诱发肺炎。”
董百户闻言,没有细问,而是拔脚就跑,
“能治!快停下!"
屁股已经打的鲜血淋漓了,再打人就被打坏了。
卫医官低声道:“在下判断是水土不服。”
“是的,在下也是个这个判断。”
“许相公,水土不服调理起来,快也要四天、五天的。”
“我想想速成的法子。”许克生挠挠头,寻思一个快速起效的法子。
三管家倨傲地背着手,挺着圆润的肚子,抬头看天。
显然他没理会百户的叫喊。
许克生上前道:
“三管家,晚生可以治这些病牛。”
“需要多久?要是十天半个月还是算了。“三管家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地问道。
“今天会有所改善,明天差不多就痊愈了。”
三管家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两天?你确定?”
“确定!”许克生淡然道。
“那你得留下,明天牛好了再走。”
“好!”许克生毫不犹豫地回道。
既然答应救人,就只能好人做到底了,幸好明天上午就能恢复的差不多了。
“停了吧!”
三管家终于懒洋洋地吩咐停了板子。
他终于看了眼许克生,傲慢地说道:
“看你也是读书人,才给这个面子,不然………………”
三管家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许克生说道:
“三管家,需要一些治病的药材。”
三管家没听见一般,一摇三晃地朝马车走去。
依然是他身边的一个青衣仆人回道:
“三管家只需要健康的牛,怎么治是你们的事。”
“治不好剩下的板子还要接着打,还要赔钱治牛的钱!”
“治好了,也要赔钱!营养钱!”
许克生:
连药材都不愿意出了?
三管家在一群社仆的簇拥下上了马车,回城去了。
黄百户在不远处惶急地叫道:
“许相公,快来救人!”
许克生听到一旁痛苦的呻吟声,只好暂时放下牛,去看看赵百户他们的伤。
八个人有三个昏死过去了,其他五个也都面如金纸。
许克生上前检查了伤口,打的很重,屁股不仅被打破了,还有大块的青紫。
“百户,去我家取金创药来。”
“好!”董百户话音未落,就已经冲了出去。
“告诉管家,在药房柜子的第三格里,标签是一个箭头。”许克生大声叮嘱。
董百户答应着,翻身上马,催动战马冲回了城。
赵百户还很清醒,
“许相公,卫医官,抱歉啊!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起身行礼了。”
许克生笑道,
“咱就别讲这些虚礼了。你们的伤可比牛重。我开个方子,你们记得喝两副,别留下什么暗疾。”
许克生开了方子,有人接过就飞奔去抓药了。
赵百户还在客气、感激,卫医官大声道:
“药还要等一会儿,你们不如趁机商量一下如何治牛吧。”
赵百户连连点头,
“卫医官说的是!”
牛治不好,剩下的板子还要接着打,还要赔钱,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许克生道:
“牛没什么大病,就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
赵百户连声苦笑,几乎要哭了,
“没想到,牛家能水土不服。”
他最委屈的是,竟然因为这种小毛病差点被打死。
卫医官笑道:
“是喘气的都会,你当过兵,不知道战马也会水土不服吗?”
赵百户回道:
“在下是步卒。”
卫医官:
"......"
赵百户急忙问道:
“许相公,这病好治吗?”
许克生安慰道:
“好治,明天铁定好了。”
赵百户他们长吁一口气,有人甚至激动地哭了。
赵百户抬着头说话很遭罪,就让手下将他抬了起来,
“许相公,你说吧,需要怎么做,兄弟们都听你的。”
许克生点点头,
“方法很简单,你去找一些茶叶来,烧水泡茶,给牛饮下。”
赵百户看他不说话了,惊讶道:
“就这?”
“对!就这!”许克生笑着点点头。
赵百户的手下都有些为难,
“百户,农庄没有茶叶”
卫医官大声催促:
“去买啊!快去吧,再晚就关城门了!”
“买!”赵百户咬咬牙,喝道,“兄弟们,凑凑钱,这账算我的!”
他手下上百号兄弟,都围拢过来凑钱,很快凑了一堆铜板,夹杂几张宝钞。
看着一堆钱,他们心里也没底,茶叶可是很贵的东西,不知道这些钱能买多少。
赵百户有些忐忑,
“许相公,买多少茶叶?"
许克生笑道:
“不用上好的茶叶。买茶叶沫子就可以。就买十斤吧。今晚用五斤,明天早晨再用五斤。”
赵百户他们松了一口气,茶叶沫子很便宜,这些钱足够了。
赵百户派了两个稳重的兄弟,骑马去京城买茶叶沫子。
恰好百户也拿着金创药回来了。
许克生劝卫医官,
“天色晚了,你也回去吧。”
卫医官一摆手,
“不急,今晚咱也住一夜,还没在侯爷的庄子住过呢。”
许克生笑着拱手道谢,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才留下的。
见事情解决的很顺利,百户愧疚地给许克生道歉:
“小许相公,给您添麻烦了!”
许克生摆摆手,
“住一夜罢了。没什么。”
夜空繁星点点。
北风呼号,滴水成冰。
咸阳宫。
太子朱标半个时辰前用了晚膳,医士送来了煎好的药汤。
依然是御医、内官尝药之后,朱标才将一碗药汤喝了下去。
戴思恭在一旁看着太子喝了药,心情有些放松。
中午喝过一剂药了,下午感觉脉象有改善的迹象,虽然感觉微乎其微,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朱标放下玉碗,叹了口气,
“又苦又辣!”
戴思恭笑道,
“殿下,有干姜呢,能不辣吗。”
朱标吃了一颗蜜枣,用力嚼了嚼,才吐了一口气。
戴思恭在一旁等候,准备一炷香后给太子把脉。
不过盏茶时间,朱标突然皱眉,接着突然俯身,将晚膳,刚才的药汤全部吐了出来。
朱允?兄弟吓了一跳,都围拢了过来,
“父王!”
宫女急忙递上丝帕擦嘴,又端来温水漱口。
戴思恭神情凝重,上前给朱标把脉。
消息很快传到了谨身殿。
朱元璋正在暖阁看奏疏,当即放下御笔,
“宣许克生进宫。”
周云奇示意一个内官去传旨,宫门都落锁了,只能派值班的侍卫去了。
朱元璋?站起身,
“朕去咸阳宫。”
周云奇急忙拿着貂裘追了上去。
朱元璋到了咸阳宫,得知朱标刚睡下了。
戴思恭在?殿的书房,正在和值班的两名御医讨论,其实就是争论。
朱元璋示意宫人不要出声,他在外站着倾听。
戴思恭捻着胡子道:
“老夫认为,这是正常的反应,不用惊慌。”
另外两个御医却提出了反对,
“院判,是生半夏的毒性才导致的呕吐吧?”
“院判,在下建议,立刻停用生半夏,甚至熟半夏也要暂时停用。”
朱元璋听的出来,其中一个周御医的声音。
戴思恭看看他们两个,
“不要大惊小怪的,老夫刚把了脉,脉象没有出现中毒的迹象。就是太子身体虚弱,有些承受不住药力。
另外两名御医的声音越来越大。
戴思恭也有些火了,
“老夫坚持之前的方子。”
周御医也怒道:
“在下建议请院使出来评判。”
之后他们进入了专业辩论,朱元璋听的十分吃力,只好摇摇头,缓步走了出去。
他在等许克生。
等许克生给太子把过脉,和戴思恭会诊之后,再听听他们两个的看法。
朱元璋感觉心里无比烦躁,身子有些燥热,便出了大殿,在宫外的空地上来回溜达。
下午戴思恭说,太子的身体有了好转的迹象。
虽然只是“迹象”,但是也是个好兆头,他以为太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怎么突然吐了呢?
御医刚才的争辩更让他心里不安,难道生半夏真的用错了?
一个内官快步来了,上前禀报:
“陛下,锦衣卫的番子说,许相公中午时分出城了,在城外留宿没有回来。”
朱元璋十分意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出城干什么?!"
莫非回了百户所?
明天不用去府学念书的吗?
“禀陛下,锦衣卫的番子说,许相公去给江夏侯的牛看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