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定下了药方,便去了寝殿。
朱标已经躺下,斜靠着软枕。
朱元璋询问了中午的饮食情况。
朱标回答后,又说道:
“父皇,以后戴院判的方子他一个人签字就可以了吧?”
朱元璋捻着胡子笑了,
“标儿,是担心刚才的事再发生?”
朱标点点头,皱眉道:
“是啊,父皇,一钱的量而已,周慎行有些小题大做了。许生有一句话说的对,过分追求四平八稳,只会影响治病的效果。”
“我考虑一下,你先别急。”朱元璋安慰道。
朱标看他有些憔悴,问道:
“父皇,最近事情很多吗?”
朱元璋摇摇头,
“刚开春,基本上没有多少事,无非就是边关要粮饷,海边有倭寇。”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奏本,
“你看看。”
朱标接过去,竟然是大理寺卿陈辉的奏本。
标题有些刺眼:
“大理寺卿陈辉论韩国公冤事状”。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个这么写的,是户部的郎中王国用。
当时父皇留中不发,重臣们知晓其中的厉害,都识趣地装不知道,事情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虽然暗流涌动,但是表面上风平浪静,几乎没激起一道涟漪。
本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又来一道。
朱标有些担心,父亲被激怒之后,新旧账一起算,又会有大臣倒霉了,
他迅速浏览了一遍,最后合上奏本,字斟句酌道:
“父皇,虽然内容不乏胡言乱语,但是他的本意还是希望大明的朝堂稳固下来。”
这让朱元璋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李善长不同一般的功臣,那是帮着他定计策,倾心协谋,和睦军民,使上下相安大的明“萧何”。
结果,最终被他夷了三族。
仅有一个儿子因为尚了长公主,才得以留了一条性命,苟延残喘。
朱标捏着奏折,有些担忧地问道:
“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标儿如何看?”朱元璋将球踢了回去。
“呃......儿子建议留中不发。”
朱元璋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
“也好!
朱标还了奏本,
“父皇,估计抄写已经在大臣之间流传了。”
朱元璋笑了笑,又说道:
“你以后行仁政就是了,以仁治国方能长久。”
朱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接抬头看着父皇。
看父皇的神情不像是在作伪,朱标信了,这是父皇的心里话。
没想到一向奉行严刑峻法的父皇,突然赞同仁政。
父皇的转变十分突然,朱标又惊又喜。
“父皇说的是,儿子受教了。”
几次大案,父皇将勋贵、官员杀的人头滚滚,甚至有时候官员缺额太厉害,有些衙门几乎停止了运转,只能让罪官带着枷锁做事。
朱标早已经对此颇有意见。
父皇突然提到了“仁”,这让朱标精神为之一震。
父皇晚年能有这么大的改变,是大明臣子之福,是大明社稷之福。
话题有些沉重,寝殿一时间沉默了。
朱允?、朱允通兄弟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皇爷爷和父王的谈话太敏感了,他们既觉得震撼,又莫名地有些激动,有些紧张。
幸好戴思恭、许克生进来,打破了沉默。
众人的注意力重回太子的病情。
戴、许上前施了一圈的礼。
朱标率先开口,安慰道:
“父皇和本宫其实一开始都是支持你们用生半夏的,但是周御医也是出于公心,不能置之不理。”
戴思恭躬身表示理解,
“无论是臣,还是许生,都赞同周御医的质疑,只有辩证才能减少失误,完善药方的君臣佐使,更好地治病。
见他如此宽容大度,朱元璋父子都微微颔首,夸赞了一番。
医士送来了新煎的药。
药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给开药的御医和内官,一部分留给朱标。
?戴思恭端起玉碗,喝了一口。
许克生接过去,也喝了一口,药很苦,他不由地皱皱眉头。
最后是东宫的一个内官也喝了一口。
宫女给他们每人送了一颗蜜枣,
许克生放在嘴里嚼了嚼,是蜂蜜浸泡之后又晾干的,终于彻底掩盖了药汤的苦味。
盏茶时间过后,试药的三人都没事,朱标才喝了他的那一碗,喝光了药汤也是吃了一颗蜜枣过味。
过了一刻钟,戴思恭给朱标把了脉,
“殿下脉象如常。”
这次吃药的程序终于走完了。
朱标问戴思恭:
“院判,这次的方子用几日?”
“禀殿下,依然是用三日,“戴思泰回道,”期间臣会通过脉象,来判断是否需要微调个别药材或用量。”
戴、许以为结束了,齐齐躬身告退。
朱标却对许克生道:
“许生,来出诊需要请假,但是不要耽搁了学业,自己多花一些时间,将课程跟上。”
“晚生遵令!”
“不懂的可以去请教黄编修,他是当年的探花郎,学问很扎实。”
“晚生记住了。”
“你现在就出宫吧,回去好好读书,三日后锦衣卫再接你来。”
戴思恭愣了,许克生请的是一天的假,太子怎么还赶人?
许克生却明白,太子希望他出诊,读书两不误。
下午就是一些杂活了,御医、吏目、医士,医生都可以辅助着做,自己留不留下影响不大。
戴,许二人刚走没多久,寝殿再次被一阵女人的笑声打破了安静。
太子妃吕氏带着东宫的妃子、朱标的几个女儿来了。
一群人上前给朱元璋和太子见礼。
吕氏问了公公的安,之后又询问了太子的饮食起居。
朱允?在一旁插嘴道:
“母亲,父王今天下午停了开路方,开始正式用药了。”
吕氏欣喜异常,
“那说明之前的固本培元很有效啊!夫君,这真是太好了!列祖列宗庇佑啊!”
朱标笑道:
“也是院判、许生的功劳。”
吕氏笑如花,她的一切都系在太子身上。
太子身体康健,她的地位自然就稳固。
朱标问了女儿们的女工、学习,
“最近读了什么书?”
江都是大姐,出来回道:
“父王,大家在读班大家的《女诫》。”
朱标见吕氏她们说说笑笑,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笑道:
“是不是有事?”
吕氏她们都笑了。
江都郡主笑道:
“父王,我们都在等着听故事呢。
朱标愣了:
“什么故事?”
江都叫道:
“父王,昨天不是说好了吗?今天许神医来了,听他讲故事。您不知道,宫里都在传‘小神医妙计除恶匪,锦衣卫奇袭破危局'。”
朱标哈哈大笑,
“许生已经回家了。”
几个女儿都失望地叫起来,
“怎么回去这么早?"
“他为什么不在父王这里住下?”
“父王,叫他回来呀!”
她们被困在深宫,很少有什么乐趣,难得可以听一听外面的故事,还是那么惊险、曲折的故事,没想到白跑了一趟。
看太子,太子妃被吵的头大,朱元璋不禁莞尔一笑,没想到案子已经传的这么远了,连深宫都知道了。
朱标急忙摆摆手,示意女儿们安静:
“下次,等下次他来了,就让他讲给大家听。”
女儿们才勉强同意了。
朱标看看寝殿四周,摇了摇头:
“这里不行,没有你们去的地方。要是听的话,咱们得去大殿,你们在屏风后听。”
几个郡主都齐声叫好,朱允?兄弟也很感兴趣。
江都低声问朱允通:
“许生员几日再来?”
“三日后。”
“这么久啊!”江都有些失落,还要等这么多天。
吕氏却担忧朱标的身体,
“孩子们,依我看啊,你们三日后也别打扰你们父王的休息。就让女儿,?儿好好听着,回去给咱们转述好了。”
朱元璋比较赞同这个方案。
可是朱标看女儿们失望的神情,便摆摆手道:
“我不碍事,到时候在大殿放一张软榻,反正就是躺着,软榻和床没什么区别。”
众人正说着话,内官来禀报:
“十三公主来了。”
朱标急忙吩咐:
“快,将屋子收拾干净!”
十三妹是一个爱干净的,看见房间乱会很不自在。
吕氏起身亲自指挥官人,将每一件物品都摆放整齐,
即便是两个茶杯,手柄如果朝向不同,十三看了心里也会难受。
实在不好摆放整齐的,暂时撤下。
地面更是快速擦了两遍。
朱元璋笑道:
“小十三啊?这孩子昨天不是来过吗?”
朱允?笑着回道:
“皇爷爷,十三姑上午还来过呢。”
朱元璋呵呵笑了,太子仁厚,家里的孩子都和他谈的来,自从太子病倒了,后宫的孩子都会常来探望。
他很喜欢这种兄友弟恭的和睦场景。
朱标看了焕然一新的寝殿,不由地笑道:
“怪不得十三妹喜欢干净整齐,这看上去就是顺眼了。”
朱允?急忙道:
“父王喜欢,以后每天就这么清洁好了。”
朱标摆摆手,笑道:
“罢了,还是之前的有生活气息。”
朱元璋捻着胡子,面带微笑,看着孩子们忙碌。
这就是家的味道。
吕氏又检查了一遍,才吩咐宫女:
“快请十三公主。”
一个穿着大红色锦袍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神情可怜巴巴的。
看了满屋子的人,她先是吃了一惊,小嘴圆张:
“都在呀?”
她急忙上前给朱元璋、朱标、吕氏??见礼。
江都也带着弟弟妹妹和小姑打了招呼。
少女上前关切地问道:
“太子哥哥,怎么样了呀?”
“刚吃了药,已经好多了。”朱标笑道。
朱标看她眉眼之间带着忧愁,便问道:
“小妹,遇到麻烦了?”
十三公主叹了口气,
“我的球球断了一条腿。”
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
朱标吃了一惊,球球可是小十三最喜欢的猫,急忙问道:
“怎么断的?”
“猫儿房的内官说,可能是自己摔断的。”十三公主擦了擦眼泪。
“小姑,找医生看了吗?”江都关切道。
她和十三公主年龄相仿,也有一只喜爱的小猫,对小姑姑的遭遇感同身受。
十三公主点点头:
“听说周御医今天在东宫值班,我让郑嬷嬷带着狸奴去找他救治了。”
江都安慰道:
“小姑,周御医是刀伤科的圣手,一定手到病除,很快就会还你一只完好的狸奴。”
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十三公主的心情好了一些。
朱标和父皇对视一眼,都摇摇头,腿断了很难治。
不过盏茶的时间,郑嬷嬷就来了,先上前见了几个主子和一众小主子。
十三公主急忙问道:
“嬷嬷,周御医怎么说?”
“禀公主,周御医说狸奴的骨头断成了两截,以后就是瘸腿了,不如换一只养。”
“病了?”十三公主急了,“他不是圣手吗?怎么还治不了?”
朱标哭笑不得,解释道:
“小妹,就是人的腿如果断的彻底,也是要病的"
“可不是吗。”朱元璋附和道。“宣宁侯有个庶子骑马摔断了腿,现在就是个瘸子。”
听到贵为侯爷的儿子,腿断了也只能瘸着,十三公主绝望了,眼泪如珠子一般滚落,
“我不想让狸奴是个疯子!”
卫嬷嬷又说道:
“周御医劝您换养一只。”
吕氏也劝道:
“下午去猫儿房领一只吧。”
十三公主哭道:
“我不想换一只养!”
“我就要这只狸奴!”
眼看她哭的越来越伤心,众人也都束手无策。
眼下医术就是如此,非人力可以左右。
吕氏和江都她们急忙上前安慰。
朱允?眼珠一转,大声道:
“小姑,不如去问问许相公能治吗?”
十三公主抬起头,眼泪朦胧地看着他,
“?儿,许相公?是哪个?”
她久居深宫,偶尔来请安,就是问候一下大哥的状况,根本不知道东宫新请了一个医生。
朱允?笑道:
“是个神医,凉国公的马病了,其他医生都不行,就他给治好的。”
十三公主眼睛亮了:
“他在哪里?我让卫嬷嬷抱着狸奴去问问。”
朱允?却摇摇头:
“许相公刚才出宫了。”
十三公主刚升起的小希望破灭了,眼泪又在眼圈里打转。
朱标叫来一个小内官,
“跑快点,如果小许相公还没有出宫,就请他回来一趟。”
十三公主娇怯怯地问道:
“如果,他出宫了呢?”
朱元璋本想说,等三日后许克生就来了。
其实他的心里有些矛盾,他不喜欢别人提起许克生“兽医”的身份。
可是眼前又是宠溺的小女儿。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朱标已经都安排妥当了。
朱标却开口道:
“他在府学念书,等他下午放学了,可以让内官带着狸奴去找他。”
朱元璋笑着摇摇头,
“你就惯着她吧。”
十三公主擦擦眼泪,站在一旁等候。
郑嬷嬷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呈了上去:
“公主,周御医给开了一个方子。”
十三接了过去,疑惑道:“他不是不能治吗?”
“公主,周御医说是消炎止痛的。”
“哦。”十三公主看了一眼。
方子上有好几种药,其中就有川穹、当归、没药、马钱子。
她不懂医术,看的云里雾里,又还给了郑嬷嬷,
“你拿着吧,回去让猫儿房的人去抓药。”
她让小宫女将猫抱了进来,这是一只小奶猫,也是宫中颇受欢迎的鞭打绣球,全身雪白,只有额头一点黑,尾巴也是黑的。
小猫安静地躺在宫女的怀里,十三公主将小脸凑过去,轻轻蹭了蹭小猫的脑袋,长长的睫毛在猫耳上扫过。
小猫伸出前爪轻轻地挠了挠她的脸。
小公主的眼圈又红了,眼泪吧嗒吧嗒无声?落。
时间不长,内官禀报,
“太子殿下,许相公回来了。人恰好刚出东华门。”
十三公主连声催促:
“嬷嬷,将狸奴送过去。”
如果不是礼教约束,她恨不得亲自带着小猫过去。
郑嬷嬷她们带着猫过去。
寝殿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等许克生的诊断结果。
盏茶时间过后,郑嬷嬷回来了。
“公主,许相公说,可以试试。”
十三公主长吁了一口气,轻轻拍拍胸口,
“有希望就好呀!”
朱允?笑道:
“他可是神医呢。”
郑嬷嬷有些尴尬,继续道:
“公主,许相公还说了,如果不治疗,猫只是病了,但是能活下去;"
“如果治疗,虽然能完全恢复,但是也有很大的可能死亡。”
十三公主惜了.
这该如何选择?
她可怜巴巴地看向朱标,
“太子哥哥?”
朱标也有些为难,如果真治死了,小妹还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朱元璋问道:
“为何治疗的风险如此之大?”
郑嬷嬷回道:
“禀陛下,许相公说,需要剖开皮肉,将断骨拼接在一起,才能保证顺利愈合,不瘸腿。”
一众女何曾听到过如此血淋淋的疗法,都感觉一阵寒意。
但是她们又充满好奇,这么割开,小猫就不会病了吗?
朱元璋心中了然,
“开个刀口是很有可能引发死亡。伤口一旦溃烂就是个大麻烦,基本上就不治了。”
吕氏问道:
“他有多大把握?”
郑嬷嬷回道:
“禀太子妃娘娘,许相公说只有四成的把握。”
十三公主双手用力纹着手帕,心里天人交战。
朱允?叹息,
“没事割一个大口子,都可能会死。何况还要折腾骨头。四成说不定都是高了。”
十三公主的眼泪又在眼圈打转。
朱标?了一眼傻儿子,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朱允?缩缩脖子,急忙闭嘴。
“哈!”
朱允通突然笑了,
“小姑,他就是吓唬你的,放心治疗。”
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朱标疑惑道:
“?儿,何出此言?”
朱允?笑道
“他给凉国公治马,说只有两成的把握。凉国公听了一阵纠结,最后还是治了。”
“?儿,战马如何了?”十三公主急忙问道。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不少人都看过骆子英写的治疗过程。
朱允?一挑眉毛,“小姑,马好着呢!”
“那......他为何吓唬凉国公?”十三公主十分不解。
朱标咳嗽一声,说道:
“治疗风险是有的,有一定可能死亡。”
十三公主不再犹豫,挥舞粉拳头,坚定地说道:
“治!”
她想的很清楚,病着生不如死,不如冒险一搏。
郑嬷嬷躬身退下了。
朱允?跃跃欲试,上次凉国公治马就没有叫他,他已经很遗憾了,这次他想去看看。
“父王,儿子想......"
知子莫若父,朱标不等他说完,就瞪了他一眼:
“等着吧!”
朱允通缩缩脖子,不敢再提,只好低声吩咐身边一个小内官,
“你去守着,有情况随时来告诉我。”
江都、朱允?他们也纷纷派出身边的宫人。
吕氏哭笑不得,
“你们这些孩子,治病有什么好看的?那叫什么,哦,手术,血里呼啦的,吓死个人的!”
朱元璋希望大家能忘记许克生是“兽医”,可偏偏自家人提了,还要用。
许克生一边给太子治病,一边给猫治病?
一想到以后史书要记录这一笔,他都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才不会被人笑话。
“好了,你们等着治猫,我回去了。”
朱元璋站起身,看不下去了,还是回谨身吧。
朱标、吕氏急忙带人相送。
朱元璋走出很远了,心里还是不痛快,不禁回头看了看咸阳宫。
周云奇提醒道:
“陛下,秦王下午要来给您请安的。”
按照日程,秦王父子进宫,先去给老朱请安,之后去见太子。
自从朱标北巡,秦王父子被召进京城,一直没有放回。
朱元璋摇头叹息:
“孩儿们都大了,管不了喽。”
在西侧的耳房,许克生临时清理了一间手术室。
小猫已经送来了,出事的是左后腿的大腿骨,也就是股骨,粉碎性骨折。
猫的平衡性很好,很难骨折的。
看伤口,应该是落地的时候左后腿卡在了哪里。
现在的医疗条件,最好是用夹板固定,病不瘸的别介意,猫还能活下去。
坚持要治,就只能开刀了。
只用夹板,骨头很容易错位,最后大概率是猫。
手术不难,难的就是排异和刀口感染。
能不能活,就看它的造化了。
郑嬷嬷将小猫亲手给了许克生,带着一个宫女守在一侧。
戴思恭闻讯赶来,关切道:
“启明,需要老夫搭把手吗?”
许克生摇摇头,笑道:
“小手术,晚生一个人就解决了。”
“好,有事派人叫我。”戴思恭也不客气,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医术都是有传承的,治疗现场同行不宜停留,避免偷师的嫌疑。
戴思恭刚走,周慎行御医来了。
他一摇摆地晃进耳房,
“小许相公,这猫你有什么法子?”
许克生看了他一眼,
“将断骨拼接,绑上。”
周慎行不屑地笑了笑,
“这种接骨,可不保证不病啊。”
“周御医说的很对。”许克生慢条斯理地整理工具。
医疗包丢失了,很多趁手的工具都没了,只能临时拼凑。
幸好太医院不缺银针,戴思恭已经送了一包全套的。
许克生再次检查了小猫的状况,确定可以手术。
突然一群小宫女、小内官涌了进来,叽叽喳喳,耳房有些乱。
郑嬷嬷低声喝道:
“肃静!”
许克生抬头看了一眼,都是东宫的郡主、郡王身边的,估计是来打探消息的。
他将郑嬷嬷招手叫了过来,
“我需要一块猫的骨头。最后是同样部位的,最后腿骨。”
郑??急忙看向周御医,
“周御医,您有猫骨头吗?”
周慎行急忙摇摇头,
“老夫没有。”
正经医生,谁没事准备一堆骨头啊?
一旁的小宫女疑惑道:
“您不是刀伤科的圣手吗?怎么连一块猫骨头都没有?”
一个宫女也奇怪道:
“正骨高手,没有骨头?怎么会呢?”
许克生仔细检查小猫,只觉得这些小宫女天真烂漫。
!!!
周慎行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为什么老夫要有骨头,又不是变态!
许克生可以没有,老夫就不可以?
可是和谁讲理去?
算了!
老夫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郑嬷嬷只好说道:
“小许相公,您先治着,老奴现在就去找找。
她打算去猫儿房询问一番。
一个内官眼珠一转,问道:
“许相公,死猫的骨头可以吗?”
“死多久了?”许克生急忙问道。
“已经两天了。”
“两天?”许克生看看外面的天气,天寒地冻,”可以!”
郑嬷嬷大喜,
“在哪里?”
内官反而有些犹豫了,
“是宁妃娘娘的,就埋在御花园的一棵梅花树下。”
郑嬷嬷严肃地扫视一众宫人,
“今天的事都不许说出去哈!”
众人急忙躬身应下。
郑嬷嬷带着知情的内容匆忙出去了。
周慎行没有走,在一旁捻着胡子,打算看许克生怎么治疗。
他当然知道同行的禁忌,不过是欺负许克生是年轻后辈罢了。
许克生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笑眯眯地看着他,
“周御医,要留下帮忙?那就麻烦去烧一瓦盆水。”
周慎行愣了,这么多人在,你指使老夫?
“你让老夫给你做事?”
周慎行冷哼一声。
许克生一摊手,
“没办法,晚生这是家传的医术。”
周慎行勃然大怒,指着许克生道:
“老夫这是想指点你,唯恐你治死了公主的猫。你以为老夫稀罕你那点医术?!”
?周慎行终究是心虚,冷哼一声,甩袖子出去了,
“不识好歹!不识抬举!”
但是他还是不愿意走,在门口逡巡。
凉国公的乌骓马他是见过的,但是他束手无策。
结果被许克生治好了。
听起来方法很简单,骨头扔进大锅里煮,然后放回去缝上。
但是最难的恰是如何煮,以及如何保证缝合后刀口不会溃烂?
现在许克生竟然说开刀接骨,可以保证不病!
这是在挑衅现有的正骨术。
接骨后滴是正常的,不瘦的才是天意。
周慎行的心里猫爪一般难受,恨不得现在将许克生拷打一番,得到其中的秘密。
屋里传来言人的窃窃私语,
“他不是圣手吗?怎么还不如小许相公?”
“人的名,树的影。”
“狸奴都不能治,他怎么治人的?"
“?!人在外面吗,别说了!”
宫人们的嬉笑声刺激着周慎行,他已经气的老脸涨红,很想爆发一次。
他是有品级的御医,地位不是一群宫人可比的。
可是里面的宫人都是小主子的,写一个还行,现在是要骂一群,周慎行有些不大敢。
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去看一群小主人。
周慎行怂了。
在宫中行走,得罪了这些官人,哪天被阴了可就哭不出来了。
郑嬷嬷拎着一个袋子回来了,里面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
她看着周慎行,故作惊讶地问道:
“周御医,外面这么冷,您怎么不进屋?”
她亲手将十三公主带大的,看着小公主难过,她心疼的心都要碎了。
看着无能的周慎行在一旁鬼鬼祟祟,不愿意离开,她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只是碍于身份悬殊,她不便开口驱赶。
屋内江都郡主身边的一个小宫女脆声道:
“小许相公给他派了活,让他烧水呢!”
郑嬷嬷愣了,嗔道:
“你们一群人在,怎么让御医去烧水?"
小宫女挠挠头,认真地说道:
“嬷嬷,圣手烧的水,可能不一样吧。”
屋内的宫人都吃吃地笑,小宫女竟然憨憨地跟着笑。
周慎行脸皮再也站不住了,一甩袖子快步走了,背影难免有些狼狈。
郑嬷嬷意味深长地看着屋内的一群小家伙,搁在往常少不得要教训他们几句。
今天她没有说什么,故意纵容了一番。
让几个小孩讽刺几句,出口恶气,她还是乐见其成的。
郑嬷嬷拎着袋子进屋,放在了桌子旁。
“许相公,猫拿来了。”
许克生已经将小猫麻醉,正在给准备手术的区域刮毛,
“去烧水,手术中间火不能断。”
“去银作局,请一个大匠过来帮忙。”
郑??急忙提起裙子去寝殿,找十三公主请示。
烧水太容易了,可是请大匠作不是她的权限了。
十三公主看向朱标,娇滴滴地叫道:
“太子哥哥。”
朱标哈哈大笑,当即派了一个内官,去银作局叫人。
朱允?身边的小内官回来了。
朱允?急忙问道: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众人也都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小内官小脸煞白,
“禀三殿下,小神医将一只死猫的两只后腿骨别了出来,去了骨髓,扔在锅里煮呢。”
几个小娘子的脸色已经变了,打了个寒颤,胃里一阵不适。
太残暴了!
她们甚至感觉嗅到了血腥味。
许克生本就朦胧的形象变得更模糊了,只有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发着渗人的光。
朱允通疑惑道:
“他为何煮死猫的骨头,我小姑的那只猫的骨头呢?为何不煮?”
小内官摇摇头,
“奴婢不知。
十三公主疑惑道:
“哪里来的死猫?谁家的?"
小内官想到郑嬷嬷的吩咐,支支吾吾不敢说。
十三公主问道?
“还做了什么?”
小内官有些迷糊地回道:
“还吩咐郑嬷嬷,去用硬壳子做一个灯罩。”
众人都彻底不理解了。
“再去!再探!”朱允通用力一挥手。
小内官无奈,只能忍着恶心和恐惧再次赶去耳房。
一炷香后,许克生捞出两根后腿骨。
银作局的大匠作已经在恭候。
本来在屋里看稀奇的宫人,全被郑嬷嬷轰了出去,
“这是医术,能随便看的吗?”
现在他们都在门外候着,顶着寒风,倾听屋里的动静,回去好给小主禀报。
许克生叮嘱他,
“这两根腿骨,要做出四根骨钉,两个长条形的骨板。”
“骨钉的长度,比这根骨头稍长一点,露出的部分大约一颗绿豆大小。”
“骨板等会要打孔,孔恰好能扣住骨钉。孔间距等一下才能告诉你。”
没有医用的钢钉,只能用骨钉代替。
但是骨钉远比钢钉脆,所以许克生让大匠作削的有些痛,侧着用,争取更坚固一些。
骨钉的唯一好处,就是不排异的话,可以不用拆了,最后会被融合成股骨的一部分。
大匠作去一旁忙碌了。
不过盏茶时间,四根骨钉做好了,骨板也削好了,表面十分光洁
许克生这才拿起刀子,划开肉,将断骨找出来。
郑嬷嬷看到血淋淋的刀口,再也不敢看了,仓皇去了屋外吹西北风去了。
许克生将大匠叫到近前,解释道:
“在这,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打四个孔,恰好能放进骨钉。”
大匠忍着血腥味拿来了手工钻,不过几下就完工了,骨钉放进去,严丝合缝。
许克生又吩咐道:
“骨板上可以打孔了,恰好将上下两颗骨钉连接,紧紧扣住就行了。”
他则清理了伤口,将稀碎的骨渣清理干净。
大匠作彻底明白了他的用意,将骨板打好了孔交给了他。
许克生将骨板扣在骨钉上,断骨两侧都有骨板骨钉,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
许克生做了最后的缝合。
给伤口抹上消炎药膏,拿下止血的银针,绑上夹板。
最后将郑嬷嬷做的“灯罩”绑在小猫的脖子上,这就是防咬圈。
“灯罩”倒扣,正好防止它回头乱咬。
许克生叫来了屋外的郑嬷嬷,
“好了。”
郑嬷嬷看着还没有完全苏醒的小猫,
“许相公,这就......好了?”
“哦,灯罩原来是这么用的!这个巧,它就咬不着伤腿了。”
许克生嘱咐道:
“稍晚点,你派人来护理注意事项。”
郑嬷嬷小心地抱起小猫,
“许相公,需要多久能痊愈。”
“猫的愈合能力强,差不多一个月多就好了。”许克生解释道。
郑嬷嬷欢天喜地抱着小猫,连声感谢。
许克生却及时泼了一盆冷水,
“不排异、不感染就没事,一旦排异、感染就很难活了。”
郑嬷嬷的笑容僵住了,
“老奴会小心的,呃,也会按照您吩咐的规矩来。”
许克生给开了两个方子,
“一个内服,一个外用。”
郑嬷嬷想起来周慎行的方子,急忙拿了出来:
“许相公,您看这个方子如何?”
许克生扫了一眼,看到“马钱子、没药”,心中就否决了。
再看到署名是周慎行,他只是淡然道:
“这个......先用我开的吧。”
郑嬷嬷抱着小猫快步走了,她要去给十三公主报喜。
许克生看到大匠作还没走,当即拱手道谢,
“麻烦了!今天要不是你帮忙,但是打孔就够在下忙的了。”
大匠作急忙躬身回礼,
“不敢当。小人一定保守秘密,今天看到的全都烂在肚子里。”
许克生再次拱手道谢。
大匠作是宫中的内官,如果他守口如瓶,今天的手术细节根本流传不出去。
寝殿。
郑嬷嬷抱着小猫回来了,十三公主急忙迎了上去。
看着绑的结结实实的断腿,她的眼圈又红了,小心抚摸小猫的后背,
“球球,好可怜哦!”
小猫在麻药中还没完全苏醒,微微睁开眼又闭上了,显得无比虚弱。
吕氏他们都围了上来,看着防咬圈,吕氏瞬间明白了用途,啧啧赞叹,
“这个好,以后猫狗生病了都可以用。”
朱标问道,
“什么好?”
吕氏急忙让郑嬷嬷把猫抱过去,给太子看了一眼。
朱标看到防咬圈,笑道,
“许生是动了脑子了,这都想得出来。”
“让猫儿房学一下,以后照着做。”
立刻有内官去猫儿房传旨去了。
朱允?急忙问道:
“郑嬷嬷,这是怎么处理的?断骨煮了没有?”
朱标笑道:
“凉国公的马被煮了骨头,那是因为骨头生虫了,要煮的。你小姑的猫只是断骨,应该用不着煮的。”
郑嬷嬷回道:
“许相公只让煮了借用的骨头,断骨没有煮,许相公切开皮肉将断骨露出来,甚至都没有取出来。”
“怎么接骨的?”吕氏问道。
“许相公用的是煮的骨头,让大匠作做成骨钉、骨板固定的。”
郑嬷嬷解释道。
她在门外也就听到了这些,具体如何操作的就不知道了。
众人连连称奇。
江都惊叹道:
“没想到断骨还能这么拼接,譬如木头断了,用钉子、木片连起来。”
小猫慢慢苏醒过来,甚至“喵”了一声,又引起了十三公主的一阵眼泪。
说话间,内官送来了护理的细则。
看着足足三指厚的一叠纸,朱允通有些不敢置信,
“小猫断条腿而已,这么麻烦的?”
十三公主如获至宝,亲自收了起来。
治疗、护理当然是越细致对小猫越好。
朱标笑道:
“这是他的风格,凉国公家的乌骓马的护理要求,可比这个厚实,还被那个马夫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藏......藏起来做什么?”朱允通有些不解。
锦衣玉食的小郡王,完全不能理解这些玩意藏起来何用?
不是用完就该扔了吗?
朱标解释道:
“传家宝啊!有了那些要求,他照顾的马就是比其他马夫的强很多。现在他的三个儿子都成了马夫。”
朱允?看着十三公主手里厚厚的一叠纸,戏谑道:
“小姑,你可收好了,那是传家宝。”
朱标瞪了他一眼,
“净说一些混话!你小姑金枝玉叶,需要这个传家吗?”
朱允?自知失言,冲小姑拱手道歉。
十三公主却笑眯眯地翻着要求,得意地说道:
“?儿说的也不算错,能将小猫照顾好,可是好东西呢!”
以后后宫谁家猫儿、狗儿病了,还不得求到自己这里?
郑嬷嬷抱着猫要走,十三公主却想起来了周御医开的方子,
“周御医开的方子,记得抓药。”
圣手的名气太响亮了,她还是宁可信其有。
郑嬷嬷有些为难,
“公主,许相公也开了两个方子,一个外用,一个内服。”
“那周御医的呢?”
“公主,许相公说先不用。”
“哦,三个方子都给我看看。”
十三公主比较了三个方子,一头雾水,挠挠粉,完全看不懂。
朱标要了过去,对比了一下就明白了。
周慎行的是内服的药,和许克生的内服方子几乎没太大差别。
“周御医的方子有马钱子、没药,马钱子有毒性,没药刺激胃,许生可能是顾忌这些,用其他药代替了。”
十三公主看着小猫,心疼地说道:
“有毒还刺激胃?那算啦,扔了吧。就用许相公开的方子。”
内官进来禀报,
“殿下,戴院判请示,是否现在把脉?"
吕氏急忙起身,
“时候不早了,让太子休息吧。”
她这才察觉,在东宫竟然停留了近两个时辰。
再看太子,明显有些他息了。
她在心中暗暗自责,只顾着看稀奇了,完全忘记了时间。
耽搁了太子的休息,奴家真是该死!
吕氏匆忙带着女眷告退了。
江都她们才意识到,只顾着担心猫了,却没有听许克生讲故事。
但是现在显然不行了,父王已经乏了。
朱标一直沉寂在父皇提及的“仁政”上,父皇的转变让他很亢奋。
现在他也觉得疲倦,需要休息了,就没有挽留,吩咐两个儿子送出宫。
出了东宫,十三公主带着宫人回后宫。
看前后无人,十三公主低声问郑嬷嬷,
“听说那个许医家很小?”
“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嬷嬷,他长什么样?”
“挺瘦的。”
“哦,还是个‘瘦医’”少女嘻嘻笑了,“还有呢?”
“蛮好看的。”
戴思恭安静地给朱标把脉。
朱标却陷入沉思。
许克生的治疗方法很新奇,但是仔细揣摩每一种疗法都很有效。
周慎行是骨科、刀伤的名医,可是在凉国公的乌骓马、十三公主的小猫面前,每次都束手无策。
是许克生的医术太强了?
还是周慎行本就有些弱?
但是无论如何,在许克生的对比下,周慎行的“圣手”就显得名不副实。
许克生走的是功名一途,迟早有一天要忙于政务。
太医院是否要加强骨科的医生?
戴思恭把了脉,缓缓起身,皱眉道:
“殿下,臣建议午后您要小睡两刻钟,今天这种长时间的聊天,暂时不宜。”
朱标微微颔首,
“本宫知道了。”
戴思恭又道:
“殿下中午吃的药汤,现在看是有效果的。脉象的滑象有一丝减弱的迹象。”
“哦,还要吃几副?"
“殿下,晚上再吃一副。毕竟有生半夏,老臣要综合今天和明天清晨的脉象再判断是继续吃两副,还是调整方子。”
朱标觉察到,上午周慎行反对用生半夏,让戴思恭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了。
他咳嗽几声,温声安慰道:
“戴卿,治病要紧,不要担心什么毒性,一钱而已。”
“臣遵令。”
戴思恭躬身告退。
朱标却突然问道:
“戴卿,之前的骨科,为何少见有“手术?”
戴思恭沉吟片刻,回道:
“殿下,‘手术”自古有之,用手操作的都算。”
“只是现在小许相公缩小了它的语义,局限于用刀子的才是手术'。”
“并且过去医家也动刀子,自唐宋以来均有。但是动刀是逼不得已的,是最无奈的选择了。因为刀口容易溃烂、不易愈合,反而会让病情变得更糟糕。”
朱标想到许克生动刀子的几次,也都是别无他法了。
他又问道:
“为何许克生却可以?”
戴思恭笑了,
“殿下,首先是他的医术高明。其实风险一直都在,所以他每次动刀子都要强调存活率低。”
说到这,戴思恭忍不住笑道:
“幸好,他目前的“手术都成功了。”
朱标突然问道:
“戴卿,太医院的接骨科、金做科,是否考虑再招募几个民间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