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天未亮透。高原的雪依旧没完没了地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埋进一片纯白之中。章晓波一夜未眠，坐在工位前反复翻阅“暖巢-01”行动的复盘报告。三所小学全部恢复供电，生物质炉稳定运行，孩子们终于能在温暖教室里写字、读书，甚至用投影仪看了一场《地球脉动》的科普片。可他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阿旺昨夜发来消息：“老师，我妹妹今天第一次用台灯写作业，她说光不晃眼，字都看得清。”后面附了一张照片：昏黄帐篷里，一个小女孩趴在木桌上写字，头顶是一盏由退役电池驱动的LEd灯，灯光柔和而坚定。

    章晓波盯着那盏灯看了很久。他知道，这不只是电的问题。是尊严，是希望，是一个孩子对未来不再恐惧的权利。

    手机震动，是竺延丰打来的视频通话。接通后，画面中出现西安工厂无尘车间的全景，晶圆切割机正以微米级精度运作，屏幕上跳动着一组数据：SiC模块热循环寿命突破十万次，已通过零下六十度至高温一百五十度极限测试。

    “我们彻底甩掉了进口封装设备的依赖。”竺延丰声音沉稳，“现在每一片芯片从设计到封测，都在自家产线完成。成本还能再压百分之十二。”

    章晓波点头：“好。把这套工艺标准同步给‘全球技师联盟’教学组，做成图文教程，配上藏语和维吾尔语配音。”

    “你真打算全公开？”

    “不然呢？”他反问，“等别人卡我们脖子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没留后路？”

    通话结束，他起身走向仓库。清晨六点十七分，天边刚泛起一丝灰白。他打开编号A-07的储物柜，取出一个密封箱??里面是一整套“萤火-AI边缘计算模组”的原型机。这是“星途”与中科院联合研发的新一代低功耗智能终端，可在断网环境下独立运行故障诊断、语音引导、环境监测三大功能，且支持离线更新模型。

    但它真正的意义，在于它能被普通人拆解、修理、复制。

    他亲手将五台样机装进防摔箱，贴上标签：“**可拆解?可修复?可再造**”，并附上二维码链接至开源社区页面。这些设备将送往腾冲、喀什、拉萨、海北四个实训基地，交到学员手中，让他们一一颗粒化地还原内部结构，记录每一步操作难点，最终形成一套“零基础也能修AI”的平民化手册。

    他知道，这个时代最可怕的不是技术落后，而是技术高不可攀。当一台机器坏了没人敢碰，只能返厂、报废、重买时，工业文明就成了一场垄断游戏。而他要做的，是让每一个牧民的儿子、渔村的女儿，都能在风雪夜里，徒手修好照亮家园的最后一盏灯。

    ***

    四月廿三，四川凉山。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击毁了昭觉县一处高山通信基站，导致周边七个村落失联。当地电信部门尚未响应时，“微光突击队”的两名乡村技师已徒步进山。他们背着“萤火-AI模组”改装版，外加一块折叠光伏板和一组再生锂电池。

    三人行至半山腰，桥梁已被泥石流冲垮。其中一人提议绕道，另一人却摇头：“绕路要多走八小时，孩子今晚还要上网课。”

    于是他们用两根废弃钢管和三米防水布搭成简易浮桥，绑上安全绳，逐个渡河。途中一名技师脚底打滑，坠入激流，幸被同伴抛出救生绳拉回。上岸时，背包进水，光伏控制器短路。

    “还能修吗？”年轻些的那个问。

    年长者蹲下检查电路，掏出随身携带的吹风机??那是用废旧电动牙刷马达和塑料瓶自制的工具??小心烘干主板。“能。只要焊点没腐蚀，就能活。”

    他们在林间空地支起临时工棚，借着余光焊接替换元件，重新烧录固件。凌晨一点十四分，信号恢复。七个村庄的微信群瞬间炸开，家长纷纷发来消息：“孩子收到作业了！”“奶奶的远程问诊连上了！”

    而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修复过程拍成短视频，上传至“星途知识库”，标题写着：“如何用一把旧电吹风救回一台AI盒子。”

    这段视频三天内播放量破百万，评论区满是类似留言：“我们村也想学这个。”“能不能教我们做那种吹风机？”

    章晓波看到后台数据时，正在审查《全球技师联盟章程》草案。他在“教育权”一章新增一句：“任何技术，若不能被普通人掌握，则不配称为进步。”

    ***

    六月十八，新疆塔城。巴特尔带队执行夏季巡检任务，途经一片戈壁滩，发现一辆报废卡车停在路边，车身锈蚀严重，但车顶赫然架着一组整齐排列的光伏板，连接着地下埋设的储能箱。走近查看，竟是一座私人搭建的“荒漠驿站”：屋内有净水装置、无线电收发器、甚至还有一台老式打印机，靠太阳能打印天气预报和寻人启事。

    守站的是位七十岁的退伍老兵，名叫艾山江。他曾是边防团电工，退休后自愿驻守这片无人区，为过往货车司机提供应急充电与避风服务。他说：“以前我修线路，现在我发电。只要还有人路过，就不能让他们黑着灯睡觉。”

    巴特尔当场决定留下两名技师，协助升级系统，并接入“星途”全国调度网络。一周后，这座驿站正式编入“萤火节点”，编号TJ-937，成为我国首个由民间自发建设并纳入国家应急体系的个体能源站。

    消息传回总部，章晓波亲自致电艾山江：“您需要什么支持？资金？设备？人员？”

    老人笑了笑：“什么都不用。但我有个请求??把我这几十年记的电路笔记，整理出来，送给想学的孩子们。”

    于是，《艾山江手札》诞生了。没有华丽排版，全是铅笔画的草图、歪斜的汉字注释、夹杂着维吾尔语术语的维修记录。但它真实、朴素、充满泥土味。章晓波下令将其印制成册，随每一期“百村千匠”培训包一同发放，并在扉页写下一句话：

    > “伟大的技术，往往始于一张皱巴巴的纸。”

    ***

    九月十一，贵州雷公山深处。暴雨连下七日，引发多处塌方。一支地质勘探队被困，携带的卫星电话电量耗尽。救援直升机因云层过厚无法定位。

    关键时刻，一名队员想起曾在“星途”公众号看过一篇推文：《如何用金属锅盖自制抛物面天线》。他们立刻动手，拆下车载电台的接收模块，绑在炒菜锅底部，调整角度对准北斗静止轨道卫星方向。又用两节并联的退役电动车电池供电，勉强建立起微弱信号链路。

    二十分钟后，求救信息成功发送。指挥中心通过信号反射轨迹反向测算位置，锁定坐标，派出无人机投送补给。

    脱险后，队长专门写信致谢：“我们读过很多高端论文，但在生死关头救命的，是一篇看起来像玩笑的‘土办法’。”

    章晓波把这封信用钉在办公室墙上，旁边贴着他当年在勐朗寨写的第一份教案复印件。两者纸张泛黄，字迹潦草，却同样承载着一种信念：知识的价值，不在殿堂，而在绝境中能否被人想起、被人使用。

    他在内部邮件中写道：“从今天起，所有技术研发必须回答一个问题：如果用户只剩一口锅、一节废电池、一只手电筒，能不能靠我们的指导活下去？”

    ***

    十一月三十，上海国际工业博览会。展馆中央，“星途”展台没有炫目的机器人舞蹈，也没有VR沉浸体验。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长达三十米的“伤痕墙”：挂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破损设备??烧毁的逆变器、冻裂的电池盒、被沙暴磨穿的光伏膜、遭雷击变形的控制器外壳……每一件都附有故事卡片，记录着它们经历过的灾难与拯救。

    展台中央摆放着一台透明玻璃柜，里面陈列着那双章晓波送给阿旺的旧棉手套，掌心补丁清晰可见。下方铭牌写着：“它修过三十七台发电机，参与过九次雪夜救援，属于所有不肯放弃的人。”

    许多参观者驻足良久，有人默默拍照，有人轻触玻璃，仿佛在触摸一段未曾亲历却感同身受的历史。

    一位外国记者问他：“你们展示失败和破烂，不怕影响品牌形象吗？”

    章晓波摇头：“我们的品牌，从来不是完美无缺。而是哪怕碎成渣，也能拼起来再用一次。”

    当天下午，德国一家百年电气企业代表找到他，提出合资建厂，条件优厚。他听完方案，只问了一句：“你们愿意把核心专利开放给非洲技工学校吗？”

    对方沉默片刻：“这不符合商业逻辑。”

    “那就没得谈。”他转身离开。

    当晚，他在日记本上写道：“资本总想打造神坛，可我们要建的是大地。神坛会倒塌，大地却永远托举着脚步。”

    ***

    腊月廿九，除夕前夜。高原再次落雪，“星途”服务中心如同漂浮在时间之外的孤岛。章晓波依旧值守夜班，桌上摆着一碗新的速食饺子，依旧凉了。墙上电子屏跳动着全球节点数据：

    - 西藏措勤县三所小学连续供暖第89天，学生期末考试平均分提升21%

    - 刚果（金）第15号驿站实现本地化生产，用工全部为返乡青年

    - 叙利亚阿勒颇废墟中，三位残疾技工重建微型电网，点亮战后首条街道

    - 北极圈内因纽特部落借助“极光版萤火包”，首次实现冬季自治照明

    手机陆续响起。许易来电：“绿色走廊六期敲定，明年将在东南亚铺设两千公里抗洪光伏路基。”

    竺延丰发来最后一份年报摘要：全年研发投入占比营收38%，专利公开率97.6%，客户满意度99.2%。“我们不再是追赶者，”他说，“我们成了规则本身。”

    阎欢寄来一段音频：阿富汗女孩莎拉，去年参加培训时还不会写字，如今已是巴米扬山谷第三座光伏驿站的技术主管。录音里，她用略带口音的中文说：“章老师，我现在能教别人了。我想让更多女孩知道，扳手比枪更有力。”

    最后是一条微信群消息。全球“星途”技师正在进行跨年倒计时直播。画面切换频繁：南极科考员举着风力发电机敬酒，秘鲁山村教师带着学生唱中文歌，蒙古草原上的“流动电影院”正放映《流浪地球》，孩子们仰头看着星空，眼里闪着光。

    章晓波默默看完，起身走到大厅中央，按下总控开关。刹那间，整个院落灯火通明。充电桩环形灯带旋转着蓝白色光芒，屋顶光伏阵列在雪中熠熠生辉，宛如一座矗立于荒原之上的星际灯塔。

    他知道，这条路越走越远了。

    不再只是修一辆车，救一个人，暖一户人家。

    而是在编织一张网，一张由电流、信念与人性织就的网，覆盖山河万里，穿越国境线，伸向所有被遗忘的角落。

    风起了。

    雪花扑打玻璃窗，发出细碎声响。

    他拉紧外套，转身走向工位，打开电脑，新建一份文件，命名为：《星途2035?全球技师联盟筹建方案（修订稿）》。

    第一段修改如下：

    > “我们不要垄断技术，我们要解散它。把它碾碎成知识的粉末，撒向田野、沙漠、海岛和战区。让每一个愿意伸手的人都能抓住光，让每一双冻僵的手都能点燃火焰。未来的工业霸主，不该是一座城，而是一群人??一群散落在大地尽头，却始终彼此照亮的人。他们或许没有学位，没有职称，没有光鲜履历，但他们懂电路、信承诺、肯赴险、愿传承。他们是黑暗中最先伸手的那一个，也是光明降临时最后一个转身离去的背影。”

    写完，他合上电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早已冰凉，但他浑不在意。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烟花撕裂夜空，映照着“星途”招牌上的积雪，宛若星辰坠落人间。

    远处传来隐约鞭炮声，像是大地在苏醒。

    他望着屏幕熄灭后的倒影，看见自己满脸皱纹，眼神却依旧清澈如少年。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