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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家常
    其实以李可的聪明才智,要是真退休了,那反倒有可能是大明的损失。

    这一点,朱元璋又何尝不明白,而且关键是,李可不群不党的,这样的人用着才放心。

    当然,也要注意到一点,其实李可的门生无数。

    ...

    五月十七,晨雾未散。

    太湖水面浮着一层薄纱似的白气,芦苇丛中偶有水鸟惊起,扑棱棱划破寂静。陆明远与朱七乘一叶小舟,自西岸缓缓驶向湖州方向。船头摆着两只粗陶碗,盛着热腾腾的米粥,还有半块腌菜饼??这是昨夜备好的干粮。两人皆着布衣草鞋,陆明远肩上斜挎一只旧包袱,里面藏着两份伪造的商籍文书;朱七则将拐杖横放在膝上,像极了乡间走亲访友的老汉。

    “你说那织造局每年虚报三万匹绸缎?”朱七咬了一口饼,含糊问道,“够做三千套官袍了。”

    “不止。”陆明远舀起一勺粥,目光落在远处隐约可见的官窑烟囱上,“若按市价折算,光这一项,五年就吞掉国库三十万两白银。而去年北疆军饷拖欠三月,户部哭穷说‘岁入不足’。”

    朱七冷笑:“狗屁不足!这钱早被他们缝进裤腰带里去了。”

    船行两个时辰,抵达湖州城外码头。此处本是漕运要道,如今却冷清异常。几艘空驳船歪斜停靠,船板腐朽,绳索断裂。岸边几个孩童赤脚翻捡贝壳,见有人上岸,只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扒拉泥沙。

    “以前这儿日夜装卸,灯火不灭。”朱七低声说,“现在……像是死了一样。”

    陆明远点头:“税重民疲,商路断绝。上有贪吏盘剥,下有豪强兼并,百姓宁可改种桑麻也不愿交丝绢。织造局没货可收,只能造假账充数。”

    两人沿河而行,不多时来到城东织坊区。高墙深院,门楣上悬着“钦命湖州织造局”金字匾额,门前两名差役懒洋洋倚柱打盹。院内机杼声稀疏,偶尔传来妇人咳嗽之声。

    “听声音,开工的不过百台织机。”陆明远皱眉,“可上报朝廷,说是千机昼夜不息。”

    正说着,忽见一队挑夫从侧门鱼贯而出,每人肩扛长条木箱,封口用火漆印着“贡品”二字。箱子沉甸甸的,压得挑夫步履蹒跚。陆明远眼神一凝:“那些箱子里,装的根本不是绸缎。”

    朱七眯眼细看:“重心偏下,晃动无声??怕是石头或土块。”

    “走。”陆明远转身便走,“先找人打听。”

    他们在街角茶摊坐下,花十文钱买了两碗粗茶。老板是个驼背老头,听说他们是外地来的绸商,立刻压低声音:“二位若是来进货,可得小心些。如今局里接单收银子,十成货只给三成真丝,其余全是掺棉混纺,染色也用贱料。前日还有个徽州客商闹到府衙,结果夜里就被锦衣卫带走,说他‘私贩禁色’,至今没放出来。”

    “那真正的贡绸呢?”陆明远问。

    老头左右张望,才敢开口:“早就不在这儿织了。听说徐侍郎在苏州另有私坊,专供宫中贵人。这边不过是应付核查的空壳子,连龙袍图样都是假的??真龙五爪,这儿绣的四爪,差一点就是杀头大罪!”

    陆明远与朱七对视一眼,心中已然雪亮。

    当夜,二人宿于城郊破庙。月下,陆明远展开随身携带的《赋税流向图》,以炭笔在湖州一栏重重画了个圈,并标注:“虚耗三万匹,实转苏南私坊,疑与徐党残余勾连。”

    “徐廷章虽死,但他背后的人还在。”朱七拄拐走近,“你猜,是谁接手了他的生意?”

    “不知道。”陆明远吹熄油灯,“但明天就知道了。”

    次日清晨,他们混入织造局外围劳工队伍。陆明远自称会修织机,朱七则谎称能治腰腿疼,专为老匠人推拿。守门差役验过文书,见无破绽,便放行。

    坊内景象令人触目惊心:百余名织女蜷缩在潮湿霉烂的棚屋中,双手溃烂流脓,不少人指甲脱落。孩童穿梭其间递送丝线,面黄肌瘦,眼神呆滞。墙上贴着告示:“怠工者鞭二十,逃亡者枷号三日”。

    陆明远暗中记下监工姓名、排班规律、货物进出时间。午时,他又借故巡检机房,在一处废弃仓库角落发现惊人一幕??地窖入口被稻草掩盖,掀开后竟是一条通往城外的秘密地道!

    “这不只是贪墨。”他低声对朱七说,“这是把整个织造体系掏空,另立私产。地道运货,避开关卡,直接送往江南权贵手中。”

    当晚,他们潜回地道口,埋下一枚铜铃作为标记??影察司特制“风信器”,一旦有人通行,铃声微震,十里外可感应。

    第三日,消息传回应天。

    秦九亲自派快马送来密报:**“经查,苏州阊门外‘云锦斋’实为徐氏旧部操控,幕后东主乃礼部尚书之弟吴铭。近五年所产顶级苏绣,九成未入国库,反通过海商走私海外,换取南洋香料、宝石及倭刀。更骇人者,其中有十二批‘御用蟒袍’流入日本诸藩,疑似用于仿制明朝仪制,挑衅天朝威严。”**

    陆明远读罢,面色铁青。

    “这不是贪财。”他对朱七说,“这是通敌卖国。”

    朱七怒极反笑:“好啊,我们当年拼死守江山,他们倒把龙袍卖给外夷穿!该杀!该诛!”

    “杀不得。”陆明远摇头,“吴铭兄长乃三朝元老,深受帝信。若贸然揭发,必引朝堂震荡。且此事牵涉海外贸易、藩属关系,稍有不慎,恐成边患。”

    “那你打算怎么办?慢慢查?等他们把祖宗的脸都丢尽?”

    陆明远沉默片刻,忽然起身取出纸笔,写下三封密信:

    其一,致浙江巡抚,请其以“剿匪”为名,突袭太湖水域走私船队,截获一批标有“云锦斋”印记的货箱,务必确保内藏御制蟒袍实物;

    其二,遣影察司精锐伪装商人,打入海商团伙,录下吴铭亲信与其交易对话,并设法取得账册副本;

    其三,命太常寺李维安联络朝鲜使臣,探询倭国是否确有贵族穿着类似明朝亲王服饰之事,若有,速请其递交国书抗议,制造外交压力。

    “我们要让他自己跳出来。”陆明远收笔,“当证据摆在天下人面前,谁也保不住他。”

    七日后,第一波反击开始。

    浙江巡抚雷霆出击,在太湖口截获三艘走私船,当场查获二十四件绣有四爪蟒纹的华服,针法精细,金线纯正,连袖口内衬都印着“湖州织造局?永乐十七年制”字样。更有两件竟是皇后规格的凤鸾补子!

    捷报传至京城,举朝哗然。建文帝震怒,下令彻查。

    紧接着,影察司呈上一段蜡封竹筒录音??吴铭家奴亲口承认:“老爷说了,只要不露面,穿龙袍的又不是咱们大明人,谁能管得了?再说,东瀛那边出价高,一匹顶五匹呢!”

    与此同时,朝鲜使臣正式递交国书,言辞严厉:“倭酋妄自称孤道寡,衣冠僭越,竟效我中华亲王之制,实乃大不敬!若非贵国监管失察,何至于此?”

    三箭齐发,箭箭穿心。

    礼部尚书吴衡跪伏殿前,泣血请罪。建文帝怒斥:“尔弟盗卖国器,辱我宗藩,坏我声威!你身为大臣,竟毫无察觉?”

    吴衡颤声道:“臣……臣确不知情……愿辞官谢罪。”

    “辞官?”皇帝冷笑,“你弟弟做的事,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来人,礼部尚书暂免职务,闭门思过。吴铭即刻缉拿归案,抄没家产!”

    旨意下达当日,吴铭试图乘船逃往琉球,却被早已埋伏的锦衣卫擒获。搜查其宅时,在夹墙中发现大量海外珍宝,还包括一封尚未寄出的密信,内容赫然是??**“若事败,可求姑苏慧因寺住持周某周旋,彼与内阁某公有旧。”**

    线索再次延伸。

    秦九火速派人调查慧因寺,却发现该寺近三年接受巨额香火捐资,来源皆为匿名富商。而住持周某,原名周文渊,正是已故首辅沈仲衡的外甥!

    “果然!”朱七拍案而起,“藤蔓又冒头了!”

    陆明远却神色平静:“不出所料。沈仲衡当年一手遮天,岂会不留后手?寺庙、书院、商帮、甚至江湖门派,都是他的根须。”

    “那你还不出手?再拖下去,他们又要形成气候!”

    “不急。”陆明远翻开新送来的《影察月报》,指着一条不起眼的消息:“你看,河南彰德府近日发生民变,起因是官府强征‘黄河堤防捐’,百姓不堪重负,焚毁税局。当地官员上报说是‘乱民作祟’,可据密探回报,真正煽动者,是一名自称‘白莲遗脉’的游方僧。”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而这僧人,曾在慧因寺挂单三个月。”

    朱七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他们想借民间教派,动摇社稷?”

    “正是。”陆明远合上卷宗,“沈党覆灭后,残余势力已不敢正面抗衡朝廷,于是改走两条路:一路如吴铭,腐蚀财政,败坏纲纪;另一路则培植邪教,蛊惑愚民,伺机作乱。前者损国体,后者危根基。”

    “所以你早就等着这一天?”

    “我一直等着。”陆明远轻声道,“只有让他们自己露出獠牙,百姓才会真正看清,什么叫‘伪善之政’,什么叫‘披皮之恶’。”

    他提笔写下第四道指令:**“启动‘烛照行动’??由影察司联合地方忠良士绅,在河南、江西、湖广三地秘密设立‘民情驿站’,收集冤案、苛税、强征等实证,编纂《赤子书》,择机公之于世。同时派遣懂医术的细作混入白莲教众,查明其用药迷魂、诈病惑众之术,准备揭穿骗局。”**

    半月后,《赤子书》初稿完成。

    书中详录六十八桩百姓血泪:有农夫因欠三钱税银被枷死街头;有寡妇被迫卖女偿役;有村童误采官山柴薪,竟遭刖足之刑……每一件都附有证人画押、地方文书抄本,真实得令人窒息。

    而就在官府准备销毁证据之际,一群书生突然在开封府学宫前集体诵读《赤子书》,声震街巷。随后,江陵、岳州、吉安等地相继爆发读书人联名上书,要求废除苛政,整肃吏治。

    与此同时,一名曾被白莲教“治愈”的瘫痪老人,在医师见证下当众揭穿骗局:“他们给我喝的‘神水’,不过是加了曼陀罗汁的酒!喝了就昏睡,醒来就说‘菩萨显灵’!我哪是瘸腿好了?我是被骗瘸了心!”

    舆论彻底反转。

    白莲教众纷纷醒悟,四散而去。主谋僧人被捕时咆哮:“你们毁我道统!”

    审讯官冷冷回应:“你有何道?骗钱害命便是你的道?”

    此案结案当日,建文帝亲书诏令:“自即日起,凡涉及民生之税赋徭役,须经三审公示,百姓可议可驳。监察院有权直奏不法,不受部阁阻隔。”

    同时追加一道谕旨:“陆明远虽退隐江湖,然心系苍生,功在社稷。特赐‘靖国咨政大夫’衔,许其以布衣身份,随时具折上书。”

    使者捧旨而来,陆明远却拒不受印。

    “我不是官。”他对来使说,“我也永远不会是官。但我答应陛下一件事??只要这天下还有秤不平,我就不会放下这杆秤。”

    使者走后,朱七问他:“你觉得,这场仗打得完吗?”

    陆明远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夕阳,轻轻抚摸那杆南岭铁心木秤:“打不完。只要人心有贪欲,就会有人想把秤砣往自己那边挪。但我们能做的,就是一直站在旁边,盯着它。”

    “哪怕没人看见?”

    “正因没人看见,才更要站出来。”他笑了笑,“就像娘说的,最好的秤匠,不是手艺最好那个,而是最不怕得罪人的那个。”

    夜幕降临,小镇重归宁静。

    唯有秤铺檐下那枚铜铃,随风轻响,仿佛回应着千里之外的疾苦呼声。

    数月后,归途碑林落成。

    九尺主碑巍然矗立,松柏环抱,庄严肃穆。每逢清明冬至,“唤魂钟”准时撞响,九声悠远,荡涤湖面。八百三十七个名字被镌刻于石壁,日晒雨淋,永不磨灭。

    而陆明远依旧每日拂拭秤具,修补残损,接待四方来客。有人送来感谢信,有人带来新线索,更多人只是默默站在门口,看他如何一丝不苟地校准每一颗秤星。

    某日黄昏,一个盲眼小女孩被母亲牵着手走进铺子。

    “先生……”妇人哽咽,“这是我丈夫留下的最后一杆秤,他在忠毅营做饭,战死那天还背着它。我想请您修好,让孩子将来知道,她爹不是逃兵,是个管伙食的哨长……”

    陆明远接过那杆锈迹斑斑的小秤,仔细端详。秤盘凹陷,秤星模糊,唯有尾端那颗银钉,依旧微微发亮。

    他点点头:“能修。”

    整整三天,他闭门不出,一点点打磨、校准、重刻星宿。最后,他在秤杆背面刻下一行小字:“炊事哨长 张阿福 永志不忘”。

    交付之时,小女孩伸手摸着秤杆,忽然仰头问:“爷爷,这秤准吗?”

    陆明远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比天上的星星还准。”

    孩子笑了,甜甜地说:“那我要告诉弟弟,爸爸的名字,也能称得很重很重。”

    陆明远眼眶一热,用力点头:“是啊,重过千钧。”

    风穿过门帘,带来远处孩童吟唱的童谣:

    > “灯灭不归程,

    > 风雪照忠魂。

    > 三十六牌归故里,

    > 太湖月下唤儿名……”

    他抬起头,望向湛蓝天空。

    他知道,这杆秤,还会一直称下去。

    称是非,称忠奸,称人心冷暖,称岁月沧桑。

    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学会自己看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