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府。
在李可的一顿忽悠之下,吉斯托便承担了研制水泥的任务。
这肯定不是说仅凭以前的经验,就能完成的事,而是一项,必须要有创新,要符合当地的需求,而且最要紧的是,还要尽可能地做到成本低廉...
六月廿三,暴雨初歇。
天边残云如墨,压着江南低矮的山脊缓缓移动。太湖水位暴涨,湖面浑黄翻涌,倒映不出星月。陆明远坐在铺子门槛上,手中握着一截新削的南岭木坯,刀锋轻推,木屑纷飞如雪。他正为镇东头王婆打一杆小秤??专称药材用的二两戥子。这活儿本不必亲自动手,但他近来总觉得心浮,唯有在刻星时才能静下来。
朱七拄拐立于檐下,望着远处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石板路,忽然道:“朝廷那道‘三审公示’旨意下来快两个月了,可河南那边,照样强征堤防捐。”
“政令出京易,落地生难。”陆明远头也不抬,“上有诏书,下有对策。地方官若真想敛财,换个名目便是。‘水利费’‘协防银’‘义役募捐’,花样百出,百姓哪分得清?”
朱七冷哼一声:“你编《赤子书》时不是说要让天下人睁眼吗?如今书也传开了,怎么还是治不了这些狗官?”
“书能揭恶,却斩不断根。”陆明远放下刻刀,吹去秤杆上的细末,“就像割草,今日割了,明日又长。除非连根掘起,否则终归是白忙。”
话音未落,忽听巷口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青衫少年踉跄奔来,浑身湿透,怀里死死护着个油布包。他扑到门前,跪地喘息:“陆……陆先生!我是江西吉安来的,家父临终前让我务必找到您……说只有您肯听冤情!”
陆明远眉头微动,示意朱七扶人进屋。少年抖着手解开油布,取出一本泛黄册子,封皮写着《庐陵税录》,字迹已有些模糊。
“这是我爹记的账。”少年声音嘶哑,“他是县衙书吏,三年来偷偷抄录每一笔苛捐杂税。去年冬,因不肯篡改灾民名册,被以‘通匪’罪名打入死牢。三日后行刑那夜,狱卒说他‘自缢’身亡……可我娘亲眼看见他被人拖进后院,再没出来!”
陆明远翻开册页,指尖微微发紧。一页页密密麻麻列着:
“春蚕税每户加征五钱,实为知县私设”;
“寡妇田亩不得减免,违者枷号示众”;
“饥民领赈米者,须先服劳役十日,且每日扣粮半升作‘管理费’”……
更触目惊心的是附录名单??整整一百零七人,皆标注“已除籍”,而旁边小字注明:“押送矿场”或“充军南疆”。其中竟有年仅十二岁的孩童,罪名竟是“其父欠税,株连三代”。
朱七看得双拳紧握,怒吼道:“这哪是朝廷命官?分明是吃人的豺狼!”
陆明远沉默良久,终于提笔,在册尾空白处写下四字:“血债昭昭”。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少年。
“陈文昭。”
“好。”陆明远将册子收进包袱,“从今往后,你跟我学做秤匠。”
陈文昭愕然抬头:“先生,我不是来学手艺的……我是来讨公道的!”
“公道不在嘴上,在证据里。”陆明远目光如铁,“你要报仇,就得活得比他们久。学会藏身、记事、辨人、传信。等时机到了,这一本簿子,会变成千千万万人手中的火把。”
少年怔住,泪水终于滚落。
当夜,影察司密探潜入应天,在秦九书房呈上一份紧急情报:**“礼部尚书吴衡虽已闭门思过,然其子近日频繁出入国子监祭酒府邸,疑似串联士林清流,欲借‘祖制不可轻变’之名,阻挠三审公示推行。更有风声传出,有御史拟上疏弹劾《赤子书》乃‘煽动民心,动摇纲常’,请旨焚书禁言。”**
秦九看完,冷笑拍案:“这些人,自己烂透了,还嫌别人照镜子刺眼!”
他即刻修书一封,命快马送往湖州。
三日后,陆明远拆开密信,神色不动,只对陈文昭说:“去把后院那口旧箱打开,取第三层夹板里的铜匣。”
陈文昭依言行事,捧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匣。陆明远用钥匙开启,里面是一叠蜡封纸卷,每张都盖着不同省份的官印副本。
“这是什么?”陈文昭忍不住问。
“十年来各地非法赋税的原始凭证。”陆明远淡淡道,“有的是从死囚口中录下的供词,有的是贪官醉后吐露的秘密,还有些……是影察司兄弟拿命换来的抄录底稿。我一直留着,不是为了现在用,而是为了等他们再次伸手时,一击毙命。”
他提笔疾书,拟就第五道指令:
**“启动‘镜鉴计划’??遴选十二名可信书生,伪装成赴京赶考学子,分赴江西、河南、湖广等地,暗中搜集现行苛政案例,与《庐陵税录》互为印证。同时联络江南报馆,准备连载《新赤子书》,每篇附地方官姓名、职务、罪行,并刊载受害者画像与证词。若有人敢毁稿封刊,立即公布其受贿记录。”**
与此同时,他又修书致建文帝近臣李维安,写道:
**“昔以雷霆破贪蠹,今需春风化淤泥。恳请陛下颁一道‘清查令’,命各省巡按御史彻查近三年‘非诏定赋税’,凡擅自设立者,主官革职查办,经手吏员永不录用。并许民间举告,属实者赏银五十两,以励忠直。”**
七月十五,中元节。
江南各地普渡孤魂,纸钱如蝶纷飞。就在这个夜晚,《新赤子书》第一篇悄然刊发于杭州《浙闻报》头版:
《吉安陈氏血录:一县之官,百姓之贼》。
文章详述庐陵县如何巧立名目盘剥百姓,配图竟是陈文昭父亲生前最后一张画像,以及他在狱中写给妻儿的绝笔诗:“税重骨先折,官贪民尽哀。愿将心头血,洒作自由苔。”
短短三日,该报销量暴涨十倍,被抢购一空。苏州、扬州、南京等地相继转载,更有说书人在茶楼公开宣讲,听众无不泣下。
一名老农听完《赤子书》选段,当场撕毁自家税单,高呼:“我们为何要交这种黑税!”
衙役前来抓捕,却被围观百姓团团围住,险些酿成民变。
朝廷震动。
内阁连夜召开会议,有老臣怒斥:“此等文字蛊惑人心,若不严惩,恐生大乱!”
兵部侍郎却冷冷反驳:“乱从何来?若官清民安,谁会信这些?真正该查的,不是报纸,是那些逼得百姓读‘反书’的地方官!”
建文帝最终拍板:“准奏清查令。另谕:凡参与撰写、传播《新赤子书》者,只要内容属实,一律不予追究。若有官员借机报复举报百姓,以谋逆论处。”
圣旨一下,天下哗然。
短短半月,影察司收到各地密报三百余件,涉及七省六十九县,桩桩件件皆有凭据。
有知府强征“桂花税”,只因城中多植桂树;
有县令设“寡妇捐”,凡丧夫女子皆须缴纳二十两“守节银”;
更有甚者,某地官府竟规定“新生儿落地即征衣裳税”,否则不准登记户籍!
八月初一,建文帝亲自主持朝会,当庭宣读《清查令首批处置名单》:
革职贪官四十七人,下狱二十三人,流放边疆九人。
其中三人,正是曾联名上书请求“焚《赤子书》”的御史。
朝堂鸦雀无声。
礼部尚书吴衡闻讯,呕血昏厥。次日上表乞归乡养老,建文帝准其所请,但削去一切荣衔,遣返途中不得乘官轿、用驿马。
陆明远得知消息,只是轻轻点头,继续打磨手中那杆新秤。
陈文昭在一旁低声问:“先生,我们赢了吗?”
“没有赢家。”陆明远摇头,“只有暂时的平衡。今天倒了一个吴铭,明天可能冒出十个李铭。制度可以改,人心难移。”
他顿了顿,望向门外熙攘市井:“但我们至少让百姓知道,他们的苦,有人听见;他们的泪,有人记下。这就够了。”
九月初九,重阳登高。
陆明远带着陈文昭登上湖州飞英塔顶。秋阳朗照,太湖如镜,远处渔舟点点,炊烟袅袅。
“你看那边。”他指向城西一片新建宅院,“那是新任知府主持修建的‘惠民坊’,专收容流离失所之家。每月发放救济粮,孩童可入义学读书。他还下令废除全县所有杂税,只留朝廷正赋两项。”
陈文昭眼中闪出光亮:“看来……还是有好官的。”
“当然有。”陆明远微笑,“就像秤匠里也有良莠。但关键不在个人善恶,而在监督之力是否常在。若无《赤子书》揭露黑暗,这位知府未必敢如此大胆改革。”
正说着,忽见一骑快马疾驰入城,直奔府衙。片刻后,钟鼓齐鸣,百姓纷纷驻足观望。
不多时,街头传来欢呼声。
原来朝廷又下新诏:
**“鉴于近年民生困苦,特减免江南八府秋粮三成,并拨内库白银二十万两,用于修缮河堤、赈济灾民。另设‘直诉台’于各府衙前,凡有冤屈者,可击鼓鸣冤,限时七日必有回复。”**
人群沸腾。
一个白发老妪跪地叩首,喃喃道:“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
陆明远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感到袖中一震。他取出那枚风信铜铃??来自慧因寺方向的信号,轻微而持续。
“还没完。”他低声道。
朱七凑过来:“怎么?”
“周文渊最近接受了三位‘香客’拜访。”陆明远眼神渐冷,“一个是前锦衣卫百户,因贪污被革职;一个是江西盐枭头目,通缉多年未获;还有一个……是沈仲衡旧部,十年前失踪的户部主事赵承业。”
朱七瞳孔骤缩:“他们在密谋复辟?”
“或许。”陆明远收起铜铃,“但更可能是垂死挣扎。沈党残余像地底蛇虫,见不得光,只能趁风雨之夜爬出来咬人一口。”
他转身下塔,语气决然:“通知秦九,准备收网。告诉影察司所有人:这一次,不留活口,不放一人,不漏一线。”
十月初五,霜降。
慧因寺外落叶满径。一场悄无声息的围捕正在进行。数十名影察司高手化装成香客、樵夫、药商,悄然封锁寺庙四周。夜间子时,一声铜铃轻响,行动开始。
陆明远亲自带队,由地道潜入寺内秘室。推开暗门刹那,眼前景象令人窒息??墙上挂满舆图,标注着全国要害关卡、粮仓分布、驻军布防;桌上摊开着一本《复国策议》,首页赫然写着:“待天下有变,举义东南,迎少主归位”。
“少主?”朱七冷笑,“沈仲衡的儿子早死了!”
“未必。”陆明远拿起一封信函,展开一看,脸色微变。
信是周文渊亲笔,寄往海外某岛:
**“少主安否?中原局势已渐松动,白莲余烬复燃,南方税暴激起民怨,正是可乘之机。若能暗结倭寇为援,内外呼应,或可成大事。吾辈忍辱负重十余年,只为今日。望速回音。”**
陆明远缓缓合信,声音冰冷:“他们养了个假皇子。”
审讯持续三天三夜。周文渊起初抵赖,直至看到赵承业等人招供的供状,才瘫倒在地,痛哭认罪。原来当年沈仲衡确有一子逃出生天,却被仇家所杀。其亲信不忍绝嗣,便寻一容貌相似孤儿冒充,隐居海外,至今已长大成人,精通文墨,颇有名望。
“他们打算等时机成熟,便将其迎回 mainland,宣称‘正统遗脉’,号召旧部起事。”秦九在密奏中写道,“甚至已有藩王暗中联络,许以兵马支持。”
建文帝阅毕,久久不语。最终批下八字:
**“伪王者诛,从逆者赦,民心为上。”**
诏令传下,陆明远却未松懈。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于是,在冬至前夕,他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将《赤子书》《新赤子书》及所有影察司收集的冤案汇编成册,命名为《民瘼录》,亲手交予全国七十二所书院山长,并附信:
**“请诸君以此为教材,教学生识政之善恶,辨官之清浊。未来治国者,当先知民间疾苦,方不负苍生所托。”**
次年春,科举殿试。
建文帝亲出策问题:“何谓仁政?”
一名年轻举子答曰:
“仁政不在典章之繁,而在百姓能否安眠;不在颂声盈耳,而在冤屈有人倾听。昔日《赤子书》现世,天下震惊,非因书中所述骇人,实因人人皆有所感。若每县皆有一本《民瘼录》,每位父母官上任先读三日,则苛政自消,民心自归。臣愿毕生致力于此,使天下无冤民。”
建文帝览罢,龙颜大悦,钦点为状元。
消息传到湖州,陆明远正在修补一杆老旧秤具。他听了陈文昭转述的答卷内容,嘴角微扬,轻声道:“好啊,总算有人接过了这杆秤。”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天际。
秤铺门口,又来了几位访客??是几个背着书箱的年轻人,自称来自徽州书院,专程前来请教《民瘼录》编纂之法。
陆明远请他们进屋喝茶,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字画说道:“那是我娘留下的训言:‘秤平则心安,心正则秤准’。你们若真想为民请命,记住两件事:一是永远站在弱者这边,二是永远相信真相的力量。”
夜深人静,众人散去。
陆明远独坐灯下,翻开一本新日记,提笔写道:
“今日授徒三人,皆怀赤诚。
风信铃未响,暂得片刻安宁。
然我深知,黑暗从未离去,它只是蛰伏。
故我不敢歇息,不敢懈怠。
此生所求,非功名利禄,非庙堂高位,唯愿世间每一杆秤,都能称出真实重量。
哪怕只多一个人看清,也算值得。”
窗外,铜铃轻响,随风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