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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湘西梦游录
    《湘西梦游录》

    第一章 枕边的朱砂

    我是被指甲刮过玻璃的声音惊醒的。冷汗浸透睡衣时,窗外的月光正把吊脚楼的影子拉成长长的獠牙。左手腕上那道月牙形伤疤在抽搐——三年前在湘西采风时被苗寨老妪用银簪划破的地方,每逢阴雨天就会这样隐隐作痛。更诡异的是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昨夜明明盛满了水,此刻却倒扣在《湘西民俗考》的封面上,杯底凝结着几粒暗红如血的朱砂。又梦游了?妻子林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的指尖划过我后颈的皮肤,那里还残留着湿冷的水汽。我转身看见她瞳孔里跳动着煤油灯的火苗——我们搬进这座百年老宅的第一个月,她就坚持在卧室点一盏长明灯,说是从凤凰古城淘来的照魂灯。梳妆台上的青铜镜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镜面蒙着层薄雾,我伸手去擦,却在玻璃映出的倒影里看见个穿青布长衫的人影。那人背对着我,手里握着根缠着黄符的竹竿,竹梢挑着盏褪色的灯笼,灯笼穗子上系着的铜钱哗啦啦作响。别看!林墨猛地捂住我的眼睛。她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烙铁,指甲缝里嵌着些深褐色的泥屑。我闻到她发间飘来的草药味,混杂着腐烂的栀子花气息——那是后山坟地才有的味道。第二章 赶尸人的铃铛凌晨三点十七分,我在日记本上画下第三十七个朱砂符号。这些扭曲的线条总在梦游后出现在纸上,像某种未完成的符咒。钢笔尖突然漏墨,在纸面晕开团暗红色污渍,形状竟与老宅堂屋梁上悬挂的桃木剑如出一辙。桃木剑是上周从城隍庙旧货市场淘来的,卖主是个独眼老头,当时他用湘西口音反复叮嘱:子夜莫让剑见血,见血则魂归。此刻剑穗上的红绳无风自动,在月光里划出诡异的弧线,剑鞘上雕刻的北斗七星突然亮起微弱的荧光。院门外传来串清脆的铃铛声。这种声音我在湘西听过。去年采访赶尸匠后人时,老人曾从樟木箱底翻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铃,摇起来就是这个调子。赶尸匠的铃铛分三六九等,当时他枯瘦的手指划过铃身上的纹路,最厉害的镇魂铃,能让尸体三步一叩首。我蹑手蹑脚摸到门后,透过门缝看见石板路上走来列奇怪的队伍。领头的是个佝偻的身影,青布长衫下摆沾着泥浆,手里提着盏方形灯笼,灯笼上湘西义庄四个字在风中摇晃。后面跟着七八个僵直的人影,都穿着黑色寿衣,双手平举在胸前,脚踝处缠着草绳,每走一步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最左边那个的脸突然转向我。那是张年轻女人的脸,皮肤白得像宣纸,嘴唇却红得刺眼。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却准确无误地对上我的视线。我看见她腐烂的手指上戴着枚银戒指,款式和林墨的婚戒一模一样。铃铛声突然停了。第三章 竹楼夜话你不该看的。林墨把第二张黄符贴在门楣上时,她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蛇的形状。朱砂在符纸上渗开,形成个我在古籍见过的符号——《湘西赶尸秘本》里记载的镇煞符,据说能挡住不干净的东西。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那些是的。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赶尸匠管尸体叫,活人撞见了要赶紧闭眼吐口水,不然会被勾了魂去。她往香炉里撒了把糯米,米粒落在灰里竟发出滋滋的声响,你知道湘西赶尸为什么只赶男尸不赶女尸吗?我想起采风时收集的资料:因为女尸阴气重,容易诈尸?是因为情蛊。林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地板上。血珠没有散开,反而聚成个小小的旋涡,苗族女人死了心,魂魄会跟着情郎走。赶尸匠要是不小心招惹了女尸,就会被缠上一辈子。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铜镜前,你看你脖子后面。镜中我的后颈上,赫然印着个青色的蝴蝶纹身。翅膀上的鳞片在灯光下闪烁,触角处还沾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引路蝶林墨的声音带着哭腔,湘西蛊术里最毒的一种。中蛊的人会在梦游时跟着蝴蝶走,走到施蛊人的坟前,把自己的魂魄当祭品。她从抽屉里翻出个樟木盒子,打开时飘出阵浓烈的雄黄味。里面躺着把巴掌长的桃木剑,剑鞘上刻着二字。这是你爷爷的遗物。她把剑塞进我手里,他是最后一代走阴人,五十年前在乾州古城失踪的。第四章 坟地的哭声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我就听见后山传来女人的哭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像贴着地面滚动的皮球。我抓起桃木剑冲出房门,月光把山路照得惨白,两旁的杜鹃花丛在风中摇曳,影子如同无数伸出的手臂。半山腰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红裙的女人。她的长发垂到脚踝,裙摆被夜露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我举起桃木剑时,看见她缓缓转过头来——那竟是张没有五官的脸,皮肤光滑得像块白玉,只有嘴角裂到耳根的伤口在淌血。把铃铛还给我。女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左手不知何时握着个铜铃,铃身上刻着湘西义庄四个字。铃铛突然变得滚烫,我松手时看见掌心烙着个字。红裙女人突然化作群蝴蝶扑来。那些蝴蝶翅膀是青黑色的,翅膀上的磷粉落在皮肤上,立刻烧出细密的水泡。我挥动桃木剑,剑刃划破空气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剑锋上的黄符无火自燃,灰烬飘向夜空,竟组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急急如律令!我下意识念出这句从古籍上看来的咒语。桃木剑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蝴蝶群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阵黑烟散去。烟里掉下个银质的小盒子,打开后看见里面躺着枚戒指——林墨失踪的那枚婚戒,戒指内侧刻着的字已经模糊不清。盒子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湘西剿匪纪念馆前,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男人的眉眼和我一模一样,女孩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正是林墨每天戴在脖子上的那只。第五章 情蛊煤油灯在案头炸开朵灯花时,林墨终于开口讲述那个被尘封的秘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沉睡的鬼魂。我外婆是湘西最后一个养蛊婆她往火塘里添了块柏木,火星溅在青砖地上,烫出个个小圆坑,1950年解放军剿匪时,她救了你爷爷——当时他是个迷路的卫生兵。为了让他留在苗寨,外婆给他下了情蛊。我想起那张照片:后来他还是走了?蛊毒发作的时候,他正背着伤员往根据地转移。林墨的手指抚过铜铃上的纹路,外婆说他死在腊尔山的雪地里,眼睛一直望着苗寨的方向。她用赶尸的法子把你爷爷的尸体运回湘西,埋在后山的栀子花丛里。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窗前,你看!月光下,整片山坳的栀子花同时绽放。惨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无数张仰着的脸。花丛中央立着座新坟,墓碑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个朱砂蝴蝶——和我后颈的纹身一模一样。你爷爷临走前,把半颗解药给了我外婆。林墨从衣领里扯出条红绳,绳子末端系着个蜡封的小竹筒,另外半颗,他藏在了自己的尸骨里。中了情蛊的人,三代都会被诅咒。你爸爸三十岁那年在工地上离奇死亡,其实是被蛊虫啃噬了内脏。她突然跪倒在地,撕开自己的衣袖。小臂上爬满了青黑色的血管,像无数小蛇在皮肤下游走。我嫁给你,本来是想解蛊。可上个月给你换衣服时,我看见你后颈的蝴蝶——蛊已经发作了。她从竹筒里倒出粒黑色的药丸,塞进我嘴里,这是最后半颗解药。药丸在舌尖化开,带着种奇异的甜味。我突然想起梦游时反复出现的场景:青布长衫的赶尸人,挑着灯笼走在山路上;穿红裙的女人站在坟前,手里拿着支枯萎的栀子花;还有那枚刻着字的戒指,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第六章 湘西赶尸凌晨四点,我们带着桃木剑和铜铃来到后山坟地。栀子花的香气浓得让人窒息,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踩着柔软的东西。林墨在坟前摆开祭品:三炷香,一碗米酒,还有个插着七根银针的馒头——这是湘西给死人的规矩。赶尸匠有三赶三不赶。她一边用朱砂在墓碑上画符,一边低声念着口诀,被斩首的可赶,绞刑死的可赶,站笼死的可赶;病死的不赶,自尽的不赶,雷打火烧的不赶。她突然拔出桃木剑,剑尖直指坟头,你爷爷是中蛊而死,算自尽,按规矩不能赶。可我外婆当年还是破了戒。坟头突然塌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阴风从里面涌出,带着浓重的腐臭味。我看见洞壁上刻满了符咒,和我日记本里的朱砂符号一模一样。林墨把铜铃系在竹竿上,竹竿立刻开始剧烈震颤,像有生命般往洞里钻。跟我念!她抓住我的手,让我握住竹竿的另一头,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随着咒语声,洞里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我和林墨合力往上拉竹竿,感觉有股巨大的力量在下面拉扯。月光下,我看见具穿着军装的尸骨从坟里缓缓升起,骨骼上还残留着腐烂的军装碎片,肋骨间插着半支生锈的钢笔——那是我爷爷生前最喜欢的英雄牌钢笔。尸骨的左手骨上,赫然套着枚银戒指。戒指内侧刻着的字,正是我奶奶的名字。第七章 梦醒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老宅时,所有的符咒突然化作纸灰。林墨站在铜镜前,后颈的蝴蝶纹身正在消退,留下淡淡的白色印记。她往香炉里撒了把糯米,这次米粒没有发出声响,只是静静躺在香灰里。蛊解了。她转身对我微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残留着朱砂的痕迹。梳妆台上的青铜镜恢复了平静,镜面映出我们相拥的影子,没有第三个人。我翻开日记本,发现那些诡异的符号都变成了正常的字迹。最后一页写着:湘西赶尸秘本记载,情蛊需以三代人魂魄为祭。若解蛊时能找到施蛊人与中蛊人的信物,即可化解诅咒。下面画着个简单的地图,标记着后山坟地的位置。林墨从厨房端来两碗米酒,酒里飘着几粒枸杞。我喝的时候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婚戒已经回来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戒指上,折射出的光斑在墙上组成个蝴蝶的形状,翅膀上的纹路和我后颈的疤痕完全吻合。那天下午,我们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老宅。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门口时,我看见个穿青布长衫的老人站在巷口,手里提着盏褪色的灯笼。他对我微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然后转身走进晨雾里。灯笼穗子上的铜钱哗啦啦作响,像首遥远的歌谣。林墨突然轻轻掐了下我的手臂:看,栀子花。老宅的院墙上,不知何时开满了白色的栀子花。花丛里立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行歪歪扭扭的字:1950年冬,兰赠。我伸手摘下朵栀子花,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所有被遗忘的梦境:青布长衫的赶尸人,穿红裙的女人,坟前的铜铃,还有那双总是在月光下注视着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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