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雨,到了后半夜,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在宫檐上,声音变得绵密而阴郁。
大明宫深处,一座远离主要殿宇、看似用作堆放陈旧杂物的配殿,内里却别有洞天。穿过几重不起眼的帷幕,是一间四壁无窗、仅靠壁上两盏长明油灯照亮的密室。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和淡淡尘土的气息,混合着灯油燃烧时特有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武媚已换上了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常服,长发简单地绾起,未佩任何钗环。她背对着唯一的入口,站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削瘦,却也透出一股磐石般的冷硬。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常服、身形干瘦、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便再难寻见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步入密室,伏地行礼,动作轻捷得如同狸猫。他是赵道生,名义上掌管着宫中一部分器物修缮的闲职,实则是武媚早年暗中培植、手中沾满隐秘、却始终未显于人前的几把利刃之一。他背景干净,与朝臣无涉,与东宫更是毫无瓜葛,唯一的标签,便是对天后的绝对忠诚,或者说,是对天后所赋予的权力和生存空间的绝对依附。
“起来吧。”武媚的声音在密室里响起,低沉而平稳,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讨论明日天气。
赵道生依言起身,垂手恭立,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前尺许的地面上,不敢有丝毫逾越。
武媚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面前被灯光投射在墙壁上、自己那摇曳不定、显得有些狰狞的巨大影子,缓缓开口:“东宫身边,近来颇有些不稳当的迹象。”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有些人,仗着几分旧情,或是揣摩着不该有的心思,行事愈发没了规矩,恐非社稷之福。”
赵道生屏住呼吸,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深知,能被天后如此隐秘召见,绝非凡俗小事。
“洛阳路远,寻常的规劝、警示,只怕已是隔靴搔痒,难以及骨。”武媚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话语里的寒意却层层渗透出来,“有些病灶,若不根除,恐会蔓延,遗祸无穷。需得一剂……猛药。”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灯光照亮了她半边脸颊,那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目光落在赵道生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压力。
“你,可明白?”
赵道生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他并非愚钝之人,“猛药”、“根除”这些词汇,结合天后近日因东都消息而起的低沉气压,指向已昭然若揭。这不是剪除羽翼,这是要……釜底抽薪!目标,直指那远在洛阳的储君!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但他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与绝对的顺从:“奴婢愚钝,但凭天后吩咐。天后所指,便是奴婢刀锋所向。”
他没有问缘由,没有质疑目标,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这份绝对的服从,正是武媚此刻最需要的。
武媚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是在确认他话中的真意与决心。良久,她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很好。”她移开目光,重新投向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仿佛在凝视着无形的敌人,“去吧。先仔细准备,挑选最可靠、手脚最干净的人。所需之物,本宫会另行安排。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半分泄露……”
她没有说完,但话语末尾那冰冷的余韵,已让赵道生感到脖颈上一阵寒意。他再次深深伏拜:“奴婢谨记,定不负天后重托!”
武媚挥了挥手,不再言语。
赵道生会意,保持着躬身的姿态,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如同他来时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密室内,重新恢复了死寂。武媚独自站立,听着室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缓缓闭上了眼睛。那最后一丝因血脉而生的牵扯,似乎在赵道生领命退下的那一刻,伴随着密室的沉闷空气,被彻底斩断、封存。剩下的,只有通往权力巅峰之路上,那必须踏过的、至亲的骸骨,与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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