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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谁家女儿不上香?
    清明将至,天光微明,药王碑前薄雾缭绕。

    一座不起眼的小龛悄然立于碑侧杂草之间,无人知晓何时所建。

    龛中无像,仅供一碗清水,一双洗得发白的青布鞋静静摆着,鞋尖朝北,像是在等谁归来。

    崔明远踏着晨露巡天而归,袖中星盘轻颤。

    他本为观测明日日食轨迹,目光却忽被地面一缕极淡的烟痕牵住。

    那香火早已熄灭,但灰烬排列古怪,呈螺旋状延展三尺有余,似非寻常祭拜,倒像某种暗语。

    他蹲下身,以指尖轻拨灰线,眉心渐锁。

    回府后立即铺开绢纸,依记忆绘出香灰走向,并标注时辰、风向、方位。

    待图成,烛光下一览,心头猛然一震——那些看似散乱的弧线,竟在交汇处形成四个古篆:沈氏归宁。

    笔法苍拙,却透着一股执念。

    “沈氏……”崔明远低声呢喃,指腹抚过那四字,寒意自脊背升起。

    这名字,七王妃提过一次,是在去年冬夜她独自守灵时,口中无意识呢喃的梦话。

    当时他未解其意,如今看来,竟是前世宿命的回响?

    翌日清晨,苏锦黎正在书房翻阅旧档,赵九龄捧图而入。

    “王妃请看,崔大人说昨夜药王碑出现异象,香灰结阵,显出四字。”

    她抬眸,接过图谱,目光落定刹那,呼吸微滞。

    沈氏归宁。

    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

    这不是第一次见这四个字。

    重生前三年,她每夜必做一梦:荒庵孤灯,妇人背影佝偻,跪在泥地里烧纸,嘴里反复念着:“沈氏归宁,魂兮归来……”醒来枕畔尽湿,却始终不解其意。

    如今,它竟从天而降,由香灰写就,借星官之手递到她眼前。

    “备轿。”她起身,声音平静,“去城南慈云庵。”

    与此同时,沈砚正策马穿行于城郊尼庵之间。

    身为户部主事,他本不该插手此案,可那本流传市井的手抄秘闻里,赫然写着母亲当年也被卷入安国公府旧案,险遭流放。

    他忍辱多年,只为查明清白。

    如今线索浮现,他岂能袖手?

    三十座庵堂,上百名尼姑婆子逐一问询,直至第三十日,在慈云庵外墙根杂土中,他脚下一顿——一块残碑半埋于泥,苔痕斑驳,刻着八字:秦氏婉娘,魂归净土。

    字迹歪斜,似是仓促凿成。

    他蹲下,拂去尘土,指尖触到刻痕深处尚未风化的血渍痕迹。

    有人曾含恨而书。

    “这碑是谁立的?”他问庵中老妪。

    沈婆子枯坐檐下,手持木槌捶打旧棉絮,头也不抬:“不知道,十几年前就有了,年年清明有人来擦一遍。”

    沈砚取出随行携带的一双青布鞋——正是药王碑前那双。

    他轻轻翻开鞋底,众人只见密密麻麻的针脚,唯有近看才能发现,底衬一角绣着一朵极小的缠枝莲,纹路与匠作司私模完全吻合。

    沈婆子猛地抬头,浑浊双眼骤然睁大。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是我从药王碑带回来的。”沈砚沉声道,“告诉我,当年那个叫秦婉娘的女人,是不是在这里生的孩子?”

    沈婆子浑身一颤,手中木槌“咚”地砸在地上。

    她死死盯着那朵莲花,嘴唇哆嗦,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她没死……那天晚上,她没死啊!”

    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像是回应。

    苏锦黎抵达时,正听见这句话。

    她缓步走入院中,未着华服,只披一件素色斗篷,发髻简单绾起,一如寻常人家女儿。

    她没有立刻追问,而是亲自端来一碗热汤,放在沈婆子手边。

    “您若不愿说,我不逼您。”她说,“但我记得她穿靛蓝裙,记得她爱吃苦杏仁团子,记得她说‘孩子爱这个味儿’。”

    老人身体剧烈一晃。

    “你也知道……苦杏仁?”

    “我知道很多事。”苏锦黎轻声,“我也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女人,总对我说:‘若有穿蓝裙的女孩来找你……’”

    沈婆子终于崩溃,嚎啕大哭。

    断续言语中,真相缓缓揭开——

    当年秦婉娘难产昏迷,被秘密抬至慈云庵,侥幸产下一女。

    沈婆子本欲收养,却被国公府管家深夜带人闯入,强行夺走婴儿。

    临走前,那女婴脚踝上系着一枚银铃,铃内阴刻“苏”字全形,以防日后辨认。

    “他们说,若敢泄露半个字,便活埋我。”沈婆子抽泣着,“所以我只能偷偷立碑,每年清明换双干净鞋……我想让她知道,还有人记得她来过这个世界。”

    苏锦黎低头,看着自己空荡的手腕,仿佛那里曾系过一只铃铛。

    原来她不是没被爱过。

    而是她的母亲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她的存在刻进人间。

    远处,柳莺站在巷口阴影里,远远望着慈云庵方向。

    雨水浸湿了她的衣领,她却毫无知觉。

    直到听见“银铃”二字,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扶住墙砖,指尖深深抠进缝隙。

    她颤抖着手,缓缓探入发髻,握住那根陪了她十年的银簪。

    簪首冰凉,嵌着一片细小的金属碎片——

    那是她娘咽气前,死死塞进她掌心的东西。

    雨丝如针,刺进巷口的青石板缝里。

    柳莺靠着墙,背脊贴着冰冷砖面,指尖却滚烫——那根银簪被她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着母亲最后一口气。

    她听见了“银铃”二字,也听见了“靛蓝裙”。

    她娘临终前的话,十年前还像梦呓,如今却一字一句撞进耳膜:“若有穿蓝裙的女孩来找你……就把这个还给她。”

    她从未信过这话有谁会来。

    可今日,她看见了那个女人——素衣斗篷,眉眼沉静,站在慈云庵院中,像一株开在废墟上的白兰。

    她说话轻,却不容置疑;她流泪少,却让整个院子都湿了。

    柳莺终于跪了下去。

    泥水浸透膝头,她颤抖着手解开发髻,银簪滑落掌心。

    簪首嵌着一块不规则金属片,边缘焦黑扭曲,却是铃铛残骸无疑。

    她捧着它,一步步爬进庵门,声音哑得不成调:

    “王妃……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要交给一个穿蓝裙的女孩。”

    苏锦黎转过身。

    她的目光落在那碎片上,停了很久。

    然后,她缓缓伸出手,接过银簪。

    指尖抚过金属断口,再顺着刻痕描摹——那一道细微的“苏”字轮廓,虽经火焚仍可辨认,与沈婆子所述完全吻合。

    她忽然觉得腕间一阵空荡。

    仿佛曾有一只小铃,随步轻响,而今只剩风过无痕。

    她不是没被爱过。

    她是被人硬生生从亲娘怀里夺走,又塞进别人命定的角色里,活成了一个谎言。

    “癸未年四月初七。”她低声念出纸片上的日期,那是她出生的日子。

    也是安国公府账册中,“嫡长女苏婉儿”正式入籍之日。

    可当日并无接生记录,亦无乳母签押。

    只有内务司一笔轻描淡写:“抱女归府,夫人亲授金锁。”

    现在她懂了。

    所谓“抱女”,是抱回来一个不属于她的孩子。

    所谓“亲授金锁”,是把本该属于她的身份,戴在另一个女孩颈上。

    她抬头看向萧澈,眼神不再有疑虑,只剩决然。

    “你说,她们烧的到底是证据,还是良心?”

    风卷起余烬,在半空打着旋,飘向城北高墙深院——安国公府的方向。

    檐角铜铃轻响,似有回应,又似叹息。

    当晚,裴文昭伏案至三更。

    烛火摇曳,他执笔如刀,墨迹淋漓写下《正嗣疏》三字。

    全文千言,字字如钉:

    “宗法之重,在于血脉清明;礼教之基,始于名实相符。今有安国公府,嫡庶倒置,骨肉易位,欺君罔上,莫此为甚!若不重审谱牒,勘明真相,则天下之家,皆可伪立;天下之女,皆可强夺。礼崩乐坏,始于闺阁!”

    他抄录三份,分别封缄。

    一份送往都察院,望御史台立案监察;一份递至礼部,请大宗伯主持公议;最后一份,直呈皇帝寝宫,附言:“臣不敢隐,惟愿天理昭彰。”

    次日清晨,三处回音几乎同时抵达——

    都察院退折,理由是“事涉勋贵,需候旨意”;

    礼部拒收,称“宗族私事,非礼官所能干预”;

    唯有送入宫中的那份,原封退回,封泥完好,可拆开一看,墨迹竟有晕染之象,尤以“欺君罔上”四字最为模糊,似曾被人细细摩挲过。

    裴文昭凝视那页纸,冷笑出声:“看过了,却不敢留,也不敢批……是谁在怕?”

    果然,当夜丑时,急报传来:慈云庵失火。

    韩霁带人赶到时,大殿已塌,梁柱噼啪作响。

    火势凶猛,显然是人为纵火,油料泼洒多处,连后院柴房都不放过。

    他们在东厢焦木堆中掘出一具尸骸,头骨尚存,经牙医比对,确认为沈婆子无疑。

    但她右手紧握成拳,即便死后也不松开。

    掰开指节,掌心仅余半页残纸,边缘焦脆,仅存数字:

    “……癸未年四月初七,抱女归府,夫人亲授金锁。”

    字迹出自旧年账簿副本,笔锋圆润,正是国公夫人亲信文书的手笔。

    苏锦黎站在废墟前,未语先寒。

    雨水混着灰烬流下台阶,像一条黑色的小河。

    她望着那半张纸,又望向远方灯火通明的安国公府,忽然笑了。

    “她们以为烧掉一个人,就能抹去所有?”她声音很轻,却带着铁锈般的重量,“可有些东西,越是压,越会往上长。”

    萧澈立于她身侧,披风猎猎,眸色幽深如井。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半页残纸收入袖中,转身离去。

    脚步坚定,再未回头。

    而在安国公府深处,苏婉儿正从噩梦中惊醒。

    帐外烛影晃动,她喘息未定,冷汗浸透中衣。

    梦里她被人拖出绣阁,华服撕裂,铁项圈扣上脖颈,耳边有人冷笑:“你以为你是嫡女?你也配?”

    她猛地坐起,唤来贴身丫鬟。

    “近来府里……可有人说‘换婴’的事?”

    丫鬟一怔,脸色刷白,连忙摇头:“不曾听闻,小姐莫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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