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宇书记那句看似平淡的问话,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省经信委主任孙博士从他那由数据和模型构筑的云端王座上,硬生生拽了下来,摁在了三号会议室这张人人平等的红木会议桌前。
所有的目光,不再是分散的、带有各自倾向的射线,而是瞬间汇聚成了一束灼热的强光,精准地打在孙博士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
那是一种比刚才钱主任拍桌子时更可怕的寂静。拍桌子是情绪的宣泄,是矛盾的爆发;而此刻的寂静,是压力,是审判,是来自权力顶端的、不容回避的考问。
林望坐在末席,他能清晰地看到,孙博士头顶那枚亮金色的[傲慢]标签,在这一刻剧烈地收缩、闪烁,像一颗被巨石砸中的恒星,核心在坍塌,外焰却在疯狂地挣扎。一瞬间,[震惊]、[恼怒]、[屈辱]等数个负面标签,如潮水般涌现,在他头顶那片小小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翻滚。
孙博士感觉自己的血液,有那么一瞬间是凝固的。
他从华尔街归来,在省里空降,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赞誉和吹捧。他习惯了用智识上的优越感俯视众生,习惯了用最前沿的理论构建自己的话语体系。他可以和钱主任这样的“老古董”辩论,因为那是不同时代的对话,他稳操胜券。
可现在,周良宇书记却让他去“评判”一个综合处处长的“幻想”。
这是何等的羞辱!
评判?一个哈佛的经济学博士,去评判一个无名小卒的“灵光一闪”?这本身就拉低了他的身份。
更要命的是,这个问题是一个完美的陷阱。
说“可行”?那等于承认自己之前的“科技岛”方案有局限,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等于将话语权拱手让给这个叫林望的年轻人。
说“幻想”?那又显得自己心胸狭隘,毫无大局观,甚至是在公然忤逆书记想要“听听不同声音”的意图。书记既然点了林望的名,就说明书记对这个想法至少有“兴趣”。直接否定,就是拂了书记的面子。
他的大脑,那颗习惯了处理复杂金融模型的大脑,在零点几秒内就完成了政治风险的评估。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衬衫,正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慢慢浸湿。
但他毕竟是孙博士。
短暂的失态后,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他缓缓地摘下金丝边眼镜,用一块丝绒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镜片。这个动作,优雅而从容,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思考时间,也让他重新找回了掌控节奏的感觉。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钱主任那刚刚被点燃的[希望]之火,此刻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摇曳不定,他紧张地盯着孙博士,生怕从他嘴里听到那个最绝望的判决。
终于,孙博士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冷静。他没有看林望,而是直视着周良宇,仿佛这场对话,只存在于他和书记之间。
“书记,林望同志刚才的发言,非常精彩。”
他的开场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非但没有攻击,反而给予了高度评价。
“他描述的那幅蓝图,充满了人文关怀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听得我都有些心潮澎湃。”孙博士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一位师长在赞许一个有创意的学生,“他跳出了我们惯常的‘非此即彼’的思维框架,试图为‘过去’与‘未来’的融合,寻找一条新的路径。这种想象力,是当下我们干部队伍里,非常宝贵的品质。”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林望,又把自己摆在了“评判者”和“欣赏者”的高度,不动声色地夺回了身份上的优势。
钱主任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听出了这番“捧杀”背后的寒意。
林望则依旧平静地站着,他知道,真正的暴风雨,现在才要开始。
果然,孙博士话锋一转。
“但是,”这个转折词,他说得清晰而有力,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了刚才温情脉脉的氛围,“书记,各位,我们都是在为这个省的几千万人民负责。浪漫的想象力,最终要落地为冰冷的资产负债表;澎湃的激情,也必须转化为严谨的可行性报告。作为经济工作的实际操盘手,我们的职责,就是用最理性的标尺,去度量每一个梦想的成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那份属于精英的自信,又回来了。
“林望同志的‘数字之路’,听起来很美,但它首先要面对三个最现实、也最致命的问题。”
“第一,基建成本。一条数字的路,首先需要一条真实的路。我不需要调阅详细数据,就能大致估算出,要将光纤和5G基站铺设到我们省西南那几片最偏远的山区,所需要的投入,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笔钱,从哪里来?是向中央伸手,还是从本就紧张的省级财政里挤?又或者,是让我们寄予厚望的‘科技岛’项目放慢脚步,来为这个不确定性的‘幻想’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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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问题,直接抛向了坐在不远处的省财政厅厅长。那位一直[观望]的厅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顶的标签,立刻多了一个[头疼]。
“第二,人才鸿沟。”孙博士竖起第二根手指,“路修好了,谁来开车?我们谈论的不是教会几位老人用手机直播带货那么简单。一条成熟的数字产业链,需要的是海量的、专业的数字技术人才、运维工程师、市场分析师、供应链管理专家。请问,这些人从哪里来?我们省的人才储备本就捉襟见肘,难道指望那些在大城市拿着高薪的精英,会愿意回到穷山沟里,去维护一段光缆吗?这是一个需要一代人、甚至两代人去填补的鸿沟,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番话,让在场许多干部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们都处理过基层工作,深知人才问题的棘手。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市场逻辑。”孙博士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像是在宣读一份商业计划的死刑判决书,“资本和市场,有其自身的规律。它们永远流向回报率最高的地方。林望同志的设想,本质上是一种逆市场化的、由政府强行输血的‘计划经济’模式。我们耗费巨资,在那些经济密度极低、消费能力极弱的地区,搭建起一个华丽的数字舞台,结果很可能就是,台上空无一人。最终,这条‘数字之路’,只会变成一条无人问津的‘政绩之路’,在报表上好看几年,然后被时间遗忘,留下一堆无人维护的设备和一笔巨大的坏账。”
他一口气说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前,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强大气场。
他没有说林望的构想是错的,他只是用“现实”这堵冰冷而坚硬的巨墙,将那个美好的构想,围困起来,让它变成了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海市蜃楼。
会议室里的气氛,彻底逆转了。
刚才还因为林望的发言而变得热络的空气,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氧气,变得稀薄而压抑。
钱主任刚刚挺直的腰杆,又一次垮了下去。他是个实干家,孙博士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知道,那些都是事实。他头顶那枚刚刚亮起的[希望]标签,光芒迅速黯淡,旁边重新浮现出浓重的[无奈]与[失望]。
而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厅长们,此刻头顶的标签,已经悄然变成了[认同(孙)]和[理应如此]。在他们看来,孙博士的分析,才是一个成熟的领导干部该有的“专业”和“稳重”。林望那个,终究还是太年轻,太想当然。
林望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他看到整个会议室的“情绪图谱”,像一张被风吹动的沙画,原本对他有利的图案,正在迅速地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代表着“认同孙博士”的冰冷色调。
他赢了理念,却在现实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孙博士看着林望,眼神里那份[轻蔑]重新浮现,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胜利者的[怜悯]。在他看来,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主位上,周良宇书记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波澜。他只是静静地听完孙博士的全部陈述,手指在桌面上,又开始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敲击,都像敲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孙博士享受着这胜利的寂静,他等待着书记最后的裁决。他相信,书记会做出最“理性”的选择。
然而,周良宇书记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没有对孙博士的发言做出任何评价,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越过了会议桌,落在了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财政厅刘厅长身上。
“刘厅长。”书记的声音很轻,却让刘厅长的身子猛地一震。
“你别跟我们谈梦想,也别谈成本。”
周良宇书记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一把能刺穿所有报表和文件的手术刀。
“我就问你一个数据。按照你们财政厅最新的精算模型,如果我们继续维持现状,对老工业区的补贴不做大的调整,也不开辟新的财源。那么,那几个城市的养老金账户,会在几年之内,出现收不抵支的赤字?”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它完全绕开了孙博士精心构筑的“现实壁垒”,也绕开了林望的“浪漫构想”,而是用一个最冰冷、最残酷、谁也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将所有人都拉到了悬崖边上。
孙博士的脸色,瞬间煞白。
而钱主任,则像一个溺水的人,猛地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死死地盯着刘厅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林望的心脏,也在此刻狂跳起来。他终于明白,这位省委书记,他真正的武器,从来不是支持谁,或者反对谁。
而是将所有人都逼到牌桌前,让他们亲手揭开那张,谁也不敢触碰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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