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门时,晨雾正浓,像有人把一匹未织完的纱罩在废墟上。
广场空无一人,只有篝火余烬被雾打湿,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秦沐站在井台边,脚下放着一只小小行囊,里面装着拓印布、回灵莓膏、半截蜡烛。
他看见沈枫,点头,目光落在江秋身上,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把行囊递过去。
沈枫接过,背在左肩,江秋则顺手把那只傀儡铜环扣在右腕,指腹一弹,铜环发出“叮”一声轻响,像某种暗号。
三人无声地穿过广场,脚步踏碎薄雾,像踏碎一层旧年的痂。
镇口,老约翰扶着拐杖站在那里,腰间挂着一只瘪酒壶。
他看见沈枫,咧嘴,露出几颗黄牙:“小子,活着回来。”
沈枫点头,没说话,只把行囊的肩带往紧里收了收。
江秋却走过去,伸手,掌心向上。
老约翰愣了愣,从怀里摸出一块用红绳拴的兽齿,拍在他手心:“祖传的,辟邪。”
江秋笑,把兽齿挂到沈枫颈上,指尖在绳结处多绕了一圈,像给某种誓言打结。
雾更浓,三人身影被吞进去,像被巨兽含住。
远处,黑森林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排排倒立的刀。
林子里没有路,只有兽道与倒木。
雾被枝叶割碎,变成更细的雨,落在脸上,像冰冷的吻。
沈枫走在最前,脚步极轻,每一步都踩在落叶最薄处,不留声息。
江秋跟在他右后方,半步距离,手腕上的铜环偶尔发出“咔”一声,傀儡丝便无声地滑出,拨开挡路的枯枝。
秦沐殿后,负责抹去所有痕迹。
越往里走,光越暗,像有人把墨汁一层层泼在空气里。
符号开始出现了——先是刻在树皮上,像被火烙;接着出现在岩石,像被刀剜;最后,连空气里似乎都浮动着扭曲的纹路,像一群透明的蛇。
沈枫停下脚步,闭眼,精神力如薄冰铺开。
刹那间,黑暗里亮起幽绿火线,一路蜿蜒,指向更深处。
剧痛袭来,他身形一晃,被江秋从背后抱住。
“枫枫!”声音低而急,带着颤。
沈枫睁眼,瞳孔深处有幽蓝光丝一闪而逝,声音却稳:“快到了。”
他抬手,抹去鼻端血丝,掌心在裤侧擦了擦,留下一道暗红。
江秋握住他手腕,指腹去擦那道红,却越擦越晕,像要把那颜色揉进自己皮肤里。
沈枫抽回手,声音低哑:“省点力,前面有东西。”
话音未落,林子里起风了。
风不是从外吹来,而是从地底升起,带着腐朽与铁锈味,像千万张嘴同时呼气。
符号亮了,幽绿光连成一片,像沸腾的鬼沼。
沼泽中央,旧祭坛露出轮廓——由黑石垒成,石缝间嵌满兽骨,骨缝间又生出血红苔藓,像活体血管。
祭坛顶端,放着一只石盆,盆里盛着黑色液体,表面浮着那层幽绿火。
沈枫抬脚,却被江秋拉住。
“我先。”江秋声音低而狠,手腕一抖,傀儡丝激射而出,缠住祭坛边缘一根石柱。
下一瞬,石柱活了,表面符号扭曲,化作一条黑鳞巨蟒,张口便咬。
江秋扯丝,身形借势腾空,足尖在蟒头一点,跃至祭坛另一侧。
巨蟒转头,尾扫向沈枫。
沈枫没退,他抬手,短刀出鞘,银光划出一道极细的弧。
蟒尾断,黑血喷溅,落地却凝成冰珠,发出“叮叮”脆响。
更多符号活了,化作蟒、化作鸦、化作无面人形,扑向两人。
江秋在祭坛上翻飞,傀儡丝如银蛇,每一次收回都带起一蓬黑血。
沈枫则站在地面,短刀反握,脚步稳得像钉子,每一刀都精准地斫在符号节点。
黑血溅到他脸上,沿下颌滴落,像一串墨珠滚过白纸。
秦沐在圈外,用火石点燃那半截蜡烛,烛光呈诡异的青,照得符号微微迟滞。
“快!”他低喝,“烛芯含圣灰,撑不了多久!”
沈枫借力跃上祭坛,与江秋背对背。
幽绿火光照出两人影子,一长一短,却同样锋利。
石盆在脚下,黑液翻涌,像无数张嘴在哭。
沈枫把短刀横在掌心,用力一划,血珠滚落,滴入石盆。
黑液瞬间沸腾,幽绿火转为赤红,符号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江秋握住他手腕,掌心覆在伤口上,声音低而哑:“够了。”
沈枫摇头,把剩下半罐回灵莓膏倒进石盆,膏体与黑液交融,发出“嗤嗤”声,像雪落进火。
符号开始熄灭,一条,两条,最后整片鬼沼像被一只巨手按进深渊。
风停了,林子重归死寂。
祭坛裂成两半,石盆碎成齑粉,只余一枚黑霜凝成的符核,落在沈枫掌心,像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脏。
回程的路,雾散了,光从枝叶间漏下,像无数细碎的镜。
沈枫走在最前,脚步比来时更慢,像每一步都踩在刀锋。
江秋扶着他,手臂绕过腰,掌心覆在胃腹那道旧伤上,像要给那人续命。
秦沐在后,用布包好那枚符核,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背影,顿了顿,又移开。
镇口,老约翰还站在那里,酒壶空了,拐杖却握得更稳。
他看见沈枫,咧嘴,露出更黄的牙:“小子,老子就知道你命硬。”
沈枫没说话,只把掌心摊开,那枚黑霜符核在日光下泛着幽蓝,像一滴冻住的泪。
老约翰眯眼,抬手,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声音低而哑:“回去吧,锅里的粥还热。”
广场上人已聚齐,看见沈枫,先是一静,接着爆发出低低的欢呼。
玛姬大婶用围裙擦眼,安梅抱臂站在井台边,唇角终于松了那点紧绷。
莉娜跑过来,把一束刚摘的野菊塞进沈枫手里,花心还沾着雾。
沈枫低头,鼻尖触到花瓣,忽然想起江秋昨夜贴在他鬓角的吻,同样带着湿意与颤。
他回头,寻找那道高瘦身影,却见江秋被刘嘉源和塔娜沙抬起来,抛向空中,又接住,笑声像一串银铃撞碎在晨光里。
沈枫站在原地,日光落在脸上,像一层柔软的羽纱。
他低头,把野菊递到江秋手里,指尖在对方掌心多停了一息。
江秋低头看花,再抬头看他,眼尾弯出细纹,像被刀刻过,却带着十足的浪荡:“花收了,人也收吗?”
沈枫没答,只伸手,捏住他下巴,用拇指擦过那点被日光镀金的胡茬,声音低哑:“回家。”
炊烟再起,童谣再响。
废墟之上,锅碗碰撞,孩子追逐,女人笑骂,男人咳嗽。
所有声音汇成一条河,静静流向远方。
河面碎金闪烁,像有人把无数盏灯,一盏盏,放进水里。
沈枫坐在铁匠铺门槛,看江秋被众人围在中央,听那人用夸张的语气描述黑森林里的巨蟒,手势翻飞,像只开屏的孔雀。
日光给他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边,发梢的金色几乎要烧起来。
沈枫低头,掌心覆在胃腹那道旧伤上,那里已不再冰冷,而是有细小的、温暖的火,在一下一下地跳。
他知道,那火会跳很久,很久。
像晨光,像炊烟,像人间所有琐碎却倔强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