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枫垂着眼,指根在旧伤上轻压,像要摁住那簇不合时宜的火。
那火却愈摁愈旺,顺着血脉一路烧到耳后,把江秋留在他颈侧的呼吸重新点燃。
他不得不抬眼,去寻找光源——江秋正被孩子们围住,掌心托起傀儡铜环,让银丝在空中织成一只振翅的鸟。
鸟羽反射日光,碎成万点金星,落在沈枫的睫毛上,逼得他眯起眼。
眯眼的瞬间,世界失了焦,只剩江秋被金光削出的侧影,薄而锋利,像一柄收在绸里的刀。
他想起夜里,那柄刀贴着他背脊,刀背滚烫,刀口却温柔,一下一下,给他渡命。
耳边的笑闹忽然远了,沈枫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朝井台走去。
每一步,脚底都传来细微的疼——碎石硌在靴底,像提醒他:你还活着,且必须继续活。
井台边,安梅正把最后一桶水提上来,桶沿晃出半弧银光,泼在井沿,溅湿她粗布裙角。
她回头,目光掠过沈枫,落在更远处的江秋身上,又收回,声音压得极低:“脉还乱着,别逞强。”
沈枫“嗯”了一声,没停,与她擦肩时,把掌心摊开,露出一粒被血染暗的回灵莓残渣。
安梅皱眉,指尖拈起那粒残渣,在指腹碾碎,眉心蹙得更紧:“再敢用,我就给你下蒙汗药。”
沈枫笑,极淡,像雪面掠过一只鸦的影子:“记得下重些,我怕醒。”
话落,他已越过井台,拐进铁匠铺后的阴影里。
阴影很窄,只容一人侧身,他却走得很慢,像要把所有光都甩在身后。
尽头,江秋背对他,正用井水冲洗铜环,银丝缠在腕上,被水一淋,泛出冷月般的光泽。
听见脚步,江秋回头,水珠还挂在睫毛,一晃,坠下来,砸在沈枫的靴面。
“累了?”江秋问,声音压得低,像怕惊动尘埃。
沈枫没答,只抬手,指腹去碰那点悬在江秋下颌的水珠,轻轻一捻,水意便渗进皮肤,像某种暗号。
江秋喉结动了动,手腕一转,铜环发出“咔”一声轻响,银丝无声缠上沈枫腕骨,力道极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两人都没说话,银丝在腕间交叠,像一条临时织就的脉,把两具身体缝进同一节奏。
远处,玛姬大婶的嗓音劈开雾:“开饭——”
尾音拖得长,像一把钝刀,把清晨切成两半。
江秋先动,手指一挑,银丝收回,掌心覆在沈枫手背,温度滚烫:“回去吧,你得吃一点。”
沈枫任他牵着,走出阴影,一步踏进光里。
光太亮,逼得他眯眼,江秋却侧了侧身,用肩替他挡去半幅日光,像挡一场无形的风暴。
广场中央,长桌已拼好,裂缝处用麻绳捆紧,桌面摆满粗陶碗,碗里盛着草根粥,粥面浮两片薄腊肉,油花被日光照得透明。
孩子们围桌转圈,像一群饥饿的雀,却没人先动勺,直到沈枫被江秋按坐在长凳首位。
玛姬大婶把最大的一块黑麦面包掰给他,面包心还热,冒出的白气扑在沈枫睫毛上,化成细小的雾。
他低头,咬了一口,咀嚼声极轻,像怕惊动谁。
江秋坐在他右侧,大腿外侧紧贴沈枫左腿,温度透过两层布料渗进来,像暗火。
桌下,江秋的手指寻到沈枫的,指腹擦过指背,一路滑到掌心,停住,轻轻挠了一下。
沈枫咀嚼的节奏顿了半拍,抬眼,目光穿过粥面腾起的热气,与江秋对视。
那一眼极短,却像把整个世界都按了暂停,只剩两人心跳在桌布底下悄悄对齐。
粥很烫,沈枫却一口接一口,像要把那温度刻进胃壁,刻成一道新的印记。
吃到第三口时,他忽然低头,把一块腊肉拨到碗沿,推给江秋。
江秋笑,眼尾挤出细纹,却没动筷,只伸舌,把那片肉卷进口中,咀嚼声极慢,像品尝某种秘而不宣的甜。
孩子们开始唱歌,走调的童谣被风撕碎,又拼回,拼成一张网,罩住整个废墟。
沈枫听着,忽然觉得那网很轻,却足够托住他所有濒临溃散的神经。
他侧头,看江秋跟着孩子们哼,声音低而哑,却意外合调,像一条暗河汇入光。
一曲唱完,江秋偏头,唇几乎贴到沈枫耳廓,用气声说:“枫枫,等会儿跟我去个地方。”
沈枫没问去哪,只把最后一口粥喝完,碗底朝他亮了亮,像回应。
日头升至中天,雾彻底散了,废墟露出本来面目——焦木、碎石、塌墙,却都被日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像某种温柔的伪装。
江秋牵着沈枫,绕过广场,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巷口堆着半爿塌墙,墙上还留半截烟囱,像断指。
巷尽,是一间半塌的木屋,屋顶被火舔去一半,剩另一半顽强地撑着,像一张歪嘴的笑。
江秋推门,门轴发出“吱——”一声长叹,像老人咳嗽。
屋里很暗,只有屋顶破洞漏下一束光,光柱里浮尘翻飞,像无数细小的星。
沈枫站在光柱外,没动,江秋却走进去,背对他,开始解衣扣。
衣襟敞开,露出腰背一道新伤——被巨蟒尾扫出的淤青,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腰窝,颜色深得像熟透的李。
江秋把外袍褪至肘弯,回头,冲沈枫抬了抬下巴:“帮我上药。”
声音低而哑,却带着笑,像把“帮我”说成“要我”。
沈枫没说话,接过他递来的陶罐,指腹挖出一团暗绿膏体,走到光柱边缘,停下。
江秋背对他,微微弯腰,脊椎骨一节一节凸起,像一串被岁月磨亮的玉。
沈枫用指腹把药膏抹在淤青最深处,动作极轻,却带着凉,激得江秋肌肉一颤。
“疼?”沈枫问,声音低而稳,像在问“活着”。
江秋笑,尾音带着颤:“疼才记得住。”
沈枫没接话,只把指腹更压紧些,顺着淤青轮廓,一圈一圈,像在画一张看不见的地图。
地图尽头,是腰窝那道旧疤——三年前留下的,当时沈枫替他挡了一道裂魂刃,伤口从左耳后一路划到颈侧,血喷了江秋一脸。
江秋那天第一次哭,哭得比沈枫流得还多,鼻涕眼泪糊了对方一脖子,最后被沈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按进怀里,声音冷得像淬冰:“别嚎了,死不了。”
后来疤淡了,却留下一道银白,像月夜下的河。
沈枫的指腹停在旧疤上,用指腹去摩挲那道河,很轻,像在给一段旧时光上蜡。
江秋忽然转身,衣襟彻底滑落,堆在腰间,像一池褪色的墨。
他抬手,握住沈枫手腕,把那只沾药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声音低而狠:“枫枫,这里也疼,你给不治?”
掌心下,心跳咚咚,像要把肋骨撞裂。
沈枫抬眼,目光穿过光柱,与江秋对视,那一眼极长,像把三年里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缝进沉默。
他忽然伸手,捏住江秋下巴,用拇指擦过那点被日光镀金的胡茬,声音低哑:“骚东西。”
江秋就笑,眼尾弯出细纹,像被刀刻过,却带着十足的浪荡:“只对你骚。”
话音未落,沈枫忽然低头,唇贴在江秋耳后,声音极轻,却带着烫:“转过去。”
江秋喉结动了动,没问为什么,只转身,背对他,微微弯腰,像把整片脊背都献出去。
沈枫的唇落在那道银白旧疤上,极轻,像落雪,却带着温度。
一路往下,到淤青最深处,停下,用齿尖轻轻咬了一口。
江秋肌肉瞬间绷紧,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像被掐住脖子的兽。
沈枫却退开,指腹擦过那点牙印,声音低而稳:“记号。”
江秋回头,目光落在沈枫脸上,像要把那点温度刻进眼底,许久,笑出一声极轻的“操”。
两人走出木屋时,日头已西斜,光变成蜜色,把废墟涂成柔软的壳。
巷口,孩子们正在玩跳房子,石子落地,发出“啪”一声脆响,像给世界打拍子。
沈枫和江秋并肩走过,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交汇的河,一路流向广场。
广场中央,长桌已空,只剩几个粗陶碗,碗底还粘着一点粥痂,被日光晒得发白。
安梅坐在井台边,正在补一件破衫,针线在日光下闪出细小银光,像在给废墟缝一条新的脉。
她抬头,目光掠过两人,落在江秋腰背那道新鲜牙印上,眉梢挑了挑,没说话,只低头,把线头咬断,声音极轻:“晚饭,自己热。”
沈枫点头,牵着江秋,穿过广场,回到铁匠铺。
铺里很暗,炉火已熄,只剩一点暗红,像将熄未熄的心。
沈枫蹲下身,用火石重新点燃炉火,火苗“轰”一声窜起,像某种回应。
江秋站在他身后,背对光,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沈枫起身,从角落里拖出一只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坛未启封的酒——老约翰偷偷塞给他的,说“庆功用”。
他拍开泥封,酒香瞬间溢出,像把三年的血与火都酿进这一坛。
江秋走过来,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发出极轻的“咕咚”。
沈枫看着他,忽然伸手,指腹擦过江秋唇角那点酒液,送到自己唇边,舔去。
酒很烈,像把一条火线从舌尖一路烧到胃里,烧得他眼眶微热。
江秋把坛子递给他,沈枫接过,却只喝一小口,便停下,把坛子放回箱里,声音低而稳:“留着,下次。”
江秋笑,没问下次是什么时候,只伸手,把沈枫按进怀里,掌心覆在他后颈,像按住一只欲飞的鸟。
炉火在两人之间跳动,把影子投在墙上,影子交叠,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树,终于长出新的枝桠。
夜深,炉火渐暗,沈枫靠在江秋肩上,呼吸轻而匀,像把整个世界都放进对方胸口。
江秋低头,唇贴在他发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枫枫,活着真好。”
沈枫没答,只把手指更收紧半分,像回应,又像默许。
窗外,无星,却有风穿过废墟,卷起焦木味,也卷起远处新芽的腥甜。
风很凉,却吹不灭屋内那点暗火。
火在两人之间,一跳,一跳,像在说:
——天快亮了,而我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