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希望之后,是更为深沉的绝望。
“遍地游尸,抚远县满城皆丧。”
提到抚远卫,老道士言辞间更缓了些。
他在西岭村与李煜辞别后,亦曾途经抚远县。
更是曾在李煜口中,知晓了不少抚远县境况。
就比如......满城尸丧,官兵溃散。
彼时,那位李百户似有志于抚远,那股孤注一掷的意味,在老道士眼中是藏不住的,但......谁知道呢?
老道士犹豫一瞬,终是未曾吐露心中之揣测。
唯盼善士得善果,如此而已。
“抚远尸祸早已入城,贫道便避之不及,是故,难知其详。”
他将那份未知藏在心底,只化作一句平淡的陈述,草草略过。
“至于抚顺......阿牛便是从抚顺县逃出来的。”
老道士拉着身后道童,牵至身侧。
抚远不过区区中县,在场将官罕有人与之有旧。
可抚顺不同。
抚顺乃辽东大县,营中将士亦有抚顺良家子出身。
话音刚落,一位屯将适时在这个档口发道,“小道长,抚顺......抚顺究竟如何了?”
他的声音中满是苦涩,和压抑不住地颤抖和希冀。
“我......我于征调之前,与麾下袍泽们,便是抚顺驻军。”
抚顺关营兵驻军五百,而抚顺卫除却本地卫所屯军千余,另有五百营兵常驻,与抚顺关唇齿相依,每年互为轮换。
两处营兵,共归一位抚东校尉统辖。
只是初春之时,抚东校尉及抚顺卫五百营兵,便被调拨划入东征之序,集结于镇江。
而抚顺关因乃边防之要,故此,关内守军未曾收到东征诏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名叫张阿牛的瘦弱道童身上。
张阿牛在老道士的牵扯下,更在众人的寄望中,本能地向后缩了缩。
老道士温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张阿牛鼓起些许勇气,声音低迷,“山上大伙儿都说,是浑河把塞外死尸送到了抚顺县。”
那一日睡醒后,少年便匆匆失去了一切,恍若一场噩梦。
张阿牛眸中失神,陷入了回忆,“那天,我早上醒来就听到城里热闹得很。”
不是寻常市集的喧闹,而是一种......疯狂夹杂着哀嚎。
“吼——!”
“啊,救命!救命!”
到处都是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尸疫,早已随着某些无人察觉的伤者,悄无声息地在城中蔓延开来。
或许是昨夜,或许更早。
但直到那一日清晨,城中兵差也已经彻底控制不住坊间局面。
张家运气不错,居于县内坊门之近侧。
当他被父母从床上拖起来时,外面已是人间地狱。
坊卒、官差、兵吏正红着眼,挥舞着刀枪,试图从混乱中杀开一条血路,突围逃生。
并非为了救民,只是为了自救。
一些机灵的百姓不敢接近,但为了求活,也就不近不远的尾随着。
街道上,每一步都浸着鲜血。
不知有多少人被扑倒,被撕扯,在惨嚎中饲了尸口。
当时情势,城中人丁比尸还多。
那些怪物扑倒一个猎物,只顾大快朵颐,这才给其余人一线逃生之机。
这种侥幸,已经不可能再次复制。
因为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啊!
他们是第一批逃出城的,或许......也是最后一批!
张阿牛蹲下身,掩面啜泣道,“出城之后,我父,我母皆伤。”
“半途,兄丧于父母之口,独留我孤身一人......”
泣血化尸。
一连串变故,使得人心惶惶,幸存队伍出城复溃。
张阿牛就是这般浑浑噩噩的跟着幸存溃兵,上了山,苟延残喘,
最初出逃时,坊中汇集兵差近百之数,尾随之民亦有至少数百。
其余坊市情况,张阿牛便不知道了。
但他们这群人真正能逃出城的,不过十之四五罢了。
这当中,又有至少近半之人,在接下来的逃亡过程中因疫化尸,复又伤人。
一城之万人,所活者竟不过区区数百口。
抚顺县内,足可谓之‘人间地狱’。
营房如此戚静,落针可闻。
孙邵良眼角猛地一抽,双眸瞪大。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一个致命的细节攫住。
他急问道,“小道长,你是说?抚顺县城门大开?!”
“没错,”张阿牛下意识点了点脑袋,答道,“城门一开,又挤死了不少人。”
“没人再顾得上关了,后面的人根本就没能逃出来多少。”
那时的混乱,张阿牛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狭小’的城门洞内,血肉之躯前赴后继,人与尸挤作一团。
撕咬,践踏,混乱不堪。
‘血肉’阻塞了城门。
一切都是那么的疯狂,城门洞内遂涂得整墙殷红,肉泥与裹成一层血痂,腥臭冲天。
也是因此阻隔,侥幸逃出城的前半队百姓,才免于被城内成千上万的尸鬼咬尾不放。
那时的惨状,恍若一场阴差阳错之下的断尾逃生。
老道士在此时接过了话,更是直白,“孙大人,确实如此。”
“贫道曾去远远眺望过,抚顺县南门大开,尸鬼游散于外。”
“是故贫道不敢靠近,只好携阿牛绕行山涧小路。”
孙邵良心中并不怀疑这些话的真假。
这场邪疫就是有这么恐怖。
他们早在高丽就见识过了。
咸兴府,就是这么陷的。
一日陷一城,一点儿也不夸大!
但是......
‘浑河......自上而下......”
“城门大开......自内而出......’
“万尸入河......源源不竭......”
这些讯息组合起来,最终勾勒出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恐怖图景。
孙邵良顿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沿着脊柱直冲天灵盖,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心悸不已。
抚顺县陷落的过程,只能意味着浑河下游的一切地域,皆无法幸免!
尸借水力,一日至少百里,甚至数百里!
抚顺下游有沈阳府,沈阳右卫,中卫,左卫......
汇入大辽河之后,更下游还有辽阳府,定辽左卫,乃至一段上百里长的边墙!
也难怪在真一道长口中,靖远、高石两卫边墙尽陷。
河套边墙失陷之后......
千里边墙之守军所遭受到的,是来自边墙两端之尸流夹击,孤立无援,断无幸免之理!
最后,大辽河会经营口卫入海,河尸遂不知去向。
但在此之前,这条‘尸河’带给抚顺县的遭遇,只需要在下游任何一个城镇当中稍加复刻......
简直就是大厦将倾之兆。
这意味着,整个辽东都会被浑河所传之尸疫,将东西两地联系拦腰斩断。
照此推演下去,辽东尸祸今日之规模,令人细思极恐啊!
自锦宁防线以东,清河以北的广袤地域,都将会在抚顺卫沦丧的极短时日内,突遭尸祸。
‘不明其理,不晓其害。’
在它们出现之前,没有防备,没有预警,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能守得住,’孙邵良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再坚固的城垒,也抵不过内部爆发的溃乱!
这场灾难,传播的速度甚至会比快马加鞭、日夜不歇的信使传递消息更快!
当求援的信使还在路上,他要去求援的城市,可能已经化作了另一座死城。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舆图,是帐中的那幅辽东舆图。
一条殷红的血线,早就沿着浑河与大辽河,势不可挡地向下蔓延,将一个个繁华的城镇染成死寂的灰色。
孙邵良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继续下去,他只会被无尽的绝望所淹没。
失去支撑他苦熬至今,早已所剩不多的勇气,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