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深处,夜雾如瘴,月轮悬于天心,血色光晕泼洒在嶙峋山石之上,仿佛整座山脉都在渗血。
小根跪在湿冷的苔藓上,双手颤抖地捧起那张焦黄残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头看向云知夏,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恨意:“这是我娘死前……用指甲在棺材板上刻的……她说,祭坛底下,有‘人花’。”
云知夏接过图纸,指尖微凉。
她缓缓展开,残页簌簌作响,如同亡魂低语。
图中绘着一株巨藤,粗如古树,根须盘绕如蛇群钻入地下,每一根都深深扎进一具童尸的胸膛。
那些孩子面容扭曲,口鼻溢出嫩芽,四肢僵直,已被藤蔓同化成养料。
而在藤蔓最中心,一朵巨大的花苞悄然绽放——花瓣层层叠叠,形如人脸,眉目依稀可辨,竟似含泪怒睁!
“这……这不是药。”小萤突然扑倒在地,双耳紧贴泥土,脸色惨白如纸,“药语在尖叫!他们在喊‘救我’……可他们的嘴……长出了叶子!他们的舌头变成了藤条!他们说不出话了……只能用根脉哭……”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墨十八握紧刀柄,指节咔咔作响,黑袍猎猎间杀意翻涌:“王妃,这已不是炼药,是吃人。这些孩子不是祭品,是肥料!他们要把活人种成药!”
风穿过枯林,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远处祭坛高耸入云,青铜柱环绕成阵,中央一座石台燃着幽绿火焰,映照出一个修长身影。
沈沉玉立于高台之上,白衣胜雪,手中托着一株金光流转的母株。
那植株通体晶莹,根须如发丝垂落,每一根都连接着一名跪伏在地的采药童。
孩子们双目失神,皮肤浮现出青灰色藤纹,胸口微微起伏,却已不再属于自己。
“你来了。”沈沉玉缓缓转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毁我药田,断我香脉,可笑。你以为你在救人?不,你是在阻拦天道。”
她高举母株,声如钟鸣:“此乃‘药灵母株’,集三十六年药性、三十六名纯净童子精魄而成!今日月圆血祭,它将化为神药,治愈万民沉疴!瘟疫、痨病、心疾……凡世间顽症,皆可一药而解!这才是大仁大善!”
云知夏一步步踏上石阶,脚步沉稳,黑袍拂过冰冷的岩石,像夜风扫过坟茔。
她抬眸,目光如刃,直刺沈沉玉眼底:“你说救万民?那你告诉我——这些孩子的母亲,算不算万民之一?”
她冷笑一声,袖中寒光一闪,匕首划过手腕,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祭坛边缘的土壤上。
“嗤——”血珠落地,竟发出灼烧之声,地面腾起淡淡黑烟。
沈沉玉瞳孔骤缩:“你做什么?!”
云知夏不理她,任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她将手掌按在母株根部,同时催动体内最后一丝心火,引燃血脉中的药力。
“以血为引,以火为契,”她低声念道,声音却穿透夜空,“告诉我——你是谁。”
刹那间,天地寂静。
那株金光璀璨的母株猛然震颤,根须疯狂扭动,仿佛有千百条蛇在挣扎。
紧接着,一阵诡异的嗡鸣响起,三十六道声音从根处传出,重叠交织,悲怆凄厉:
“我是小根的娘……”
“我是阿禾,我娘还在等我回家……”
“我不该采那朵紫花……他们说吃了能活百年,可我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啊……”
“救我们……我们不想化药……我们想活着……”
声音此起彼伏,带着临终的痛楚与不甘,如潮水般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沈沉玉踉跄后退,满脸骇然:“不可能!它们只是药材!是容器!怎会……怎会有意识?!”
“你把人当草木,可草木尚有灵,人心岂能被吞噬?”云知夏冷冷看着她,眼中无半分动摇,“你炼的不是神药,是孽障。你拜的不是天道,是你自己的贪妄。”
她猛地抬头,对墨十八低喝:“动手!”
一道黑影掠出,墨十八早已蓄势待发,手中药包甩出,粉末如灰雪飘落,尽数覆上母株根系。
“蚀藤散”遇根即融,只听“滋啦”一声,惨绿汁液自根部喷溅而出,腥臭扑鼻,宛如腐烂内脏被剖开。
母株剧烈抽搐,金光瞬间黯淡,三十六名童子齐齐仰头,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呜咽,皮肤上的藤纹开始龟裂,渗出黑血。
沈沉玉怒极,挥袖欲以真气震碎母株,重塑灵脉:“亵渎神药者——死!”
可云知夏早有准备,心火缠臂,身形如电,迎着那一掌悍然上前!
两人交锋刹那,气浪掀翻数根铜柱。
云知夏虽体弱力衰,但招式狠辣精准,专攻经络要穴,逼得沈沉玉连连后退。
就在此时,母株根部腐烂加剧,整株植物开始崩解,一股浓烈怨气自地底升腾而起,缠绕祭坛,似有无数冤魂即将破土而出。
云知夏喘息着站定,望着那摇摇欲坠的怪物,唇角扬起一丝冰冷笑意。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瓶身刻着古老符文,内盛银灰色粉末——那是她以七种剧毒草木灰烬提炼而成的“引燃粉”,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焚尽万物。
她凝视着那朵人脸花苞,轻声道:
“你们不说,我替你们说。”
“现在,轮到我说真话了。”烈焰腾空而起,如赤龙咆哮撕裂夜幕。
那银灰色的“引燃粉”一经心火点燃,瞬间爆发出刺目白光,沿着母株根系疯狂蔓延。
火焰并非寻常橙红,而是泛着幽蓝与惨白交织的冷焰,仿佛连空气都被灼烧出裂痕。
“不——!”沈沉玉嘶声尖叫,扑上前去想要扑灭火焰,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掀飞,撞在青铜柱上,口中鲜血狂喷。
“你毁的是万民希望!是天道至药!”
云知夏立于火心之前,黑袍猎猎,发丝翻飞,宛如执火之神。
她指尖仍缠绕着最后一缕心火,微弱却倔强地燃烧着,映照她苍白如纸的脸庞。
她看着那朵人脸花苞在烈焰中扭曲、崩解,五官融化又重组,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恸哭,湮灭于灰烬。
三十六道虚影从崩塌的藤蔓中挣脱而出,像是被囚禁多年的魂灵终于重见天日。
他们身形模糊,却带着孩童纯真的轮廓,在火光中轻轻颤抖,而后振翅——竟化作三十六只通体莹白的药灵蝶,双翼透明如琉璃,脉络间流淌着淡淡的药香与悲鸣。
蝶群盘旋一圈,似在告别,随后四散飞向夜空,如同星辰坠入凡尘。
小根怔怔望着其中一只蝶落在他掌心,温顺地轻颤翅膀。
他忽然发疯般扑向最近的一具童尸,双手抠进泥土,指甲断裂渗血也不觉痛。
他撕开那孩子早已腐朽的衣襟,露出胸口一块冰冷铜牌——
“药灵祭·丙申年·第三十七祭。”
字迹斑驳,却清晰得如同刀刻进人心。
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三十七……不是三十六!我娘是第三十七个!你们连死人都数不清!你们把人当牲口宰啊——!”
墨十八双膝猛地一沉,手中长刀插入石缝,低头闭眼。
他知道,这些年失踪的采药童,不是意外,不是逃亡,是一场持续三十余年的献祭。
而所谓的“药灵母株”,根本不是天赐神物,是用人命堆出来的邪祟!
云知夏缓缓抬起手,一片焦黑的药叶飘落掌心,边缘卷曲如枯唇。
她高高举起,声音沙哑却穿透火海:
“你们说药需祭?可这祭,是拿活人当肥料!”
她环视四方,目光如炬:“从今往后——药不杀人,人不为药!”
话音落下,西山脚下不知何时已聚满了闻讯赶来的百姓。
有采药人家属,有曾被“神药”骗去钱财的病患,有亲眼见过亲人莫名消失的老者……他们望着祭坛上冲天烈焰,听着空中回荡的遗言残响,纷纷跪伏在地,额头触土,齐声高呼:
“焚药救魂!焚药救魂——!”
声浪滚滚,震碎山雾,直冲云霄。
火势渐熄,余烬飘零如雪。
云知夏身体猛然一晃,喉头腥甜翻涌,一口黑血喷出,溅在冰冷石阶上,像一朵盛开的墨梅。
“王妃!”小萤扑上前扶住她,触到她的手腕顿时泪如雨下,“您心脉快断了!再这样下去……您的命会烧干净的!”
云知夏靠在她肩上,气息微弱,嘴角却扬起一抹近乎释然的笑。
她仰头望向夜空,那些药灵蝶已飞远,唯有一点点微光闪烁,如同永不熄灭的星火。
“值得。”她喃喃,“只要它们能把真相带出去……就够了。”
风过耳畔,她仿佛听见药灵鸦在远处啼鸣,复述着某句未尽之言。
忽然,她眼神一凝——一只药灵蝶在半空顿住,翅翼微微颤动,随即浮现一行细密古纹,似令符,似谶语:
“京城药市,百药齐哭。”
她瞳孔微缩,尚未开口,一阵剧烈心悸猛然袭来,眼前骤然发黑。
意识沉沦前,她只记得自己咬牙撑住,不让身体倒下。
火尽烟散,祭坛成墟。
而在远方城郭深处,一座静谧药阁之中,晨光未透。
室内药香凝滞,仿佛时间也屏住了呼吸。
小萤抱着昏睡的云知夏推门而入,将她轻轻安置于榻上。
她转身捧来一碗温药,指尖微颤。
可就在药液倾入瓷碗的刹那——
那汤药竟如活物般蜷缩成团,轻轻搏动,似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