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厂区外的柏油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夕阳斜照在车队上，将车身拉出长长的影子。车内气氛凝重，陈卫国靠在座椅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手不自觉地颤抖着。郭易弱坐在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撑住，快到了。”

    周志强从副驾驶回头看了眼后座，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一趟行动虽然成功，但后果远未结束。一九零厂的委员会小组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那个姓周的主任，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可眼下不是退缩的时候，赵成辉被隔离审查，技术科二十多人遭牵连，若再不动手，整个研发链条就要断了。

    “书记，”陈卫国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他们……他们说我是‘海外关系复杂’，因为我舅舅五十年代去了香港。可我从小就没见过他一面，连照片都没一张……这算哪门子问题？”

    郭易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类指控他听得太多??成分、亲属、历史问题，成了最方便的刀，砍向一切有能耐、有想法、不肯低头的人。赵成辉不过是在七三年接待过一位日本专家，说了几句专业术语，就被打成“亲外势力渗透代理人”。荒唐至极，却又真实发生。

    “现在不说这些。”郭易弱睁开眼，语气坚定，“你们先回数控分厂，我会安排安全住所，对外就说你们是来协助新型数控系统调试的技术支援人员。田文国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暂时以‘紧急项目借调’名义备案。”

    “可家属呢？”林志宏突然插话，他是技术科骨干，妻子在子弟小学教书，孩子才六岁。“他们要是把我们家人也……”

    “这个我也在处理。”郭易弱打断他，声音压低，“我已经让妇联的胡馨士同志去联系各家属区党支部，凡是涉及你们家人的排查记录，一律要求书面留档，并加盖公章。没有正式文件，谁也不能擅自带走任何人。同时，保卫处今晚起加派巡逻队，重点保护你们家属楼。”

    车内一时沉默。这些人都是搞技术的，平日埋头图纸与电路板，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卷入这样的风暴。可现实比任何一台精密机床都更冷酷无情。

    车队驶入九洲机床总厂西门时，天已擦黑。门口执勤的保卫队员看到车牌后立即敬礼放行，但目光中难掩惊异??五辆车全副武装进出，这在近年来极为罕见。数控分厂位于厂区西南角，独立成区，四周设有高墙铁网，原为保密车间，如今反倒成了最好的庇护所。

    车辆停稳后，周志强率先下车，指挥保卫队员快速疏散周围闲杂人员。两名医生已在等候，立即对陈卫国等人进行初步检查。营养不良、轻度脱水、精神焦虑??这是两天囚禁留下的印记。

    “让他们先吃点东西，别太急。”医生叮嘱道，“心理疏导也要跟上，这种经历容易留下阴影。”

    郭易弱点头，随即转身对周志强道：“通知田文国，今晚十点，数控分厂地下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只限委员会小组核心成员参加。另外，把今天行动的所有影像资料、通话记录、文件副本全部封存，交由陈卫国亲自保管。”

    “要不要上报四机部？”周志强问。

    “暂时不报。”郭易弱摇头，“等我们掌握足够证据再说。现在上面风向不明，贸然上报只会打草惊蛇。记住，我们不是对抗组织，是在保护真正干事的人。”

    周志强默然片刻，终是点头。

    与此同时，一九零厂委员会办公室内，灯火通明。

    “你说什么？！他们强行带人走的？！”周志猛地站起身，将茶杯扫落在地，碎片四溅。

    刘科长低着头，不敢直视：“是……是九州机床总厂的委员会小组，领头的是郭易弱，还带着武装保卫队。我们……我们没接到上级指令，不敢动手阻拦……”

    “废物！”周志怒吼，“一群饭桶！我给你们枪是拿来摆设的吗？！那是我们厂的人，是正在接受审查的对象！他郭易弱算什么东西，敢越界执法？！”

    “可……可是科长，对方明确表示，依据《工业系统跨厂协作安全管理条例》第十三条，重大技术项目相关人员享有临时保护性调动权限……而且他们出示了文件……”一名年轻保卫员小声辩解。

    “放屁！”周志一脚踢翻椅子，“什么狗屁条例！现在是谁当家？是我们委员会！我说谁有问题谁就有问题！我说关谁就关谁！他郭易弱一个劳模就能无法无天了？！”

    他喘着粗气，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额头青筋暴起。原本计划借这次清洗彻底掌控一九零厂，清除异己，提拔亲信，结果刚开了个头，就被郭易弱一巴掌扇懵了。

    “给我接四机部纪检组！”周志咬牙切齿，“我要实名举报郭易弱滥用职权、暴力劫持审查对象、破坏运动秩序！还要抄送一机部、国务院工交办！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全国劳模的金身，能不能扛得住十级风暴！”

    电话拨通后，对方值班员却告知：“周主任，很抱歉，目前纪检组正在集中办公，所有来电需经审批才能转接。您可以留下书面材料，我们会按规定流程处理。”

    “你听清楚，我是郭易弱！”周志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是普通举报人！这是紧急情况！事关重大国有资产安全和工业体系稳定！”

    对方沉默几秒，才淡淡回应：“请您冷静。无论身份如何，程序必须遵守。我们会记录您的诉求，请耐心等待回复。”

    电话挂断。

    周志握着听筒，浑身发抖。他知道，这意味着上面有人不想管这事，或者……已经在观望。

    而在九洲机床总厂数控分厂地下会议室，灯光雪亮。

    十点整，会议开始。

    参会者仅有七人：郭易弱、周志强、康毅、陈丽、孙毅飞、胡馨士、田文国。门窗紧闭，外设双岗，严禁无关人员靠近。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郭易弱开门见山，“一九零厂技术科已被瘫痪，赵成辉等人遭非法拘押，理由荒谬可笑。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不仅小型计算机研发项目将夭折，未来所有关键技术攻关都将陷入人人自危的局面。”

    “但他们毕竟是审查对象。”康毅皱眉，“我们强行带走，程序上确实有问题。万一上面追责……”

    “什么叫非法审查？”郭易弱冷笑，“他们有没有立案手续？有没有正式批文？有没有告知本人及家属具体问题？有没有允许申辩？统统没有！这就是典型的‘先抓人，后定罪’，打着运动旗号行私刑之实！”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同志们，我们不是要对抗上级政策，而是要守住底线??工人要生产，技术人员要研究，工厂要运转。如果连这个都保不住，那还不如把机床全砸了，大家一起喝西北风！”

    会议室一片寂静。

    良久，陈丽轻声道：“我支持书记。妇联已经收到三起家属求助，都说亲人被带走后音讯全无。这不是正常审查，是恐吓。”

    “我也支持。”周志强接话，“数控分厂今年立项六个重点项目，其中三个依赖一九零厂提供集成电路模块。如果他们的技术团队垮了，我们的生产线也会停摆。”

    “那就定了。”郭易弱拍板，“接下来分三步走：第一，成立‘联合技术保障组’，由我们这边统一管理转移过来的工程师，继续推进研发；第二，启动内部调查，搜集一九零厂违规操作证据，包括但不限于无令拘押、逼供、伪造材料等；第三，准备向上级汇报，但必须等到我们掌握绝对主动权之后。”

    “需要媒体介入吗？”胡馨士问。

    “暂时不用。”郭易弱摇头，“现在曝光只会激化矛盾，反而害了他们。我们要做的是救人、保项目、立规矩，而不是打舆论战。”

    会议持续到凌晨一点才结束。

    散会后，郭易弱独自留在房间，翻开一本黑色笔记本，写下一行字：“七月十九日，救出陈卫国、林志宏、李承中等十一人。赵成辉仍失联，疑被秘密转移至郊区看守点。”

    他合上本子，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唯有数控分厂主楼顶端的红色厂徽灯还在闪烁，像一颗不灭的心脏。

    第二天清晨，六点整。

    广播声准时响起：“全体职工请注意，今日早班时间调整为六点四十，请各单位做好交接准备。另，根据总厂通知，近期将开展‘安全生产与思想教育双提升月’活动，请各部门积极配合。”

    看似寻常的通知，实则暗藏玄机。

    “双提升月”是郭易弱临时编造的名目，用以掩盖技术人员集体转移的事实。所有从一九零厂来的工程师，均以“专项培训人员”身份登记入册，住宿安排在数控分厂家属院最深处的一栋独立小楼，外设门禁，非经许可不得出入。

    上午八点，四机部来电。

    接电话的是周志强。

    “我是四机部办公厅王副主任。”电话那头语气严肃，“关于昨日下午九州机床总厂前往一九零厂带走多名审查对象一事，请你们给出正式说明。”

    周志强早有准备：“王主任您好，此事确有其事。因我厂正在进行一项国家重点外贸配套项目，急需一九零厂技术科陈卫国同志等人提供技术支持。根据《跨区域工业协作管理办法》第七条，我方可依法申请临时借调。相关文件已于昨晚传真至贵部备案。”

    “可据我们了解，这些人正处于隔离审查期间，不具备工作条件。”

    “这一点我们也高度重视。”周志强语气诚恳，“因此特别向一九零厂委员会提出书面请求，愿承担连带责任，并承诺在项目结束后立即送还。若审查需要，也可配合提供异地问询便利。”

    对方沉默片刻：“你们……已经把人带走了？”

    “是的，考虑到项目紧迫性，我们采取了先行调动措施。但我们始终尊重审查程序，绝无干扰之意。”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王副主任叹了口气：“你们啊……先把材料补全送来吧。这件事部里会研究，但现在不要扩大影响。”

    电话挂断。

    周志强放下听筒，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过关。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中午十二点，数控分厂食堂。

    郭易弱破例出现在员工餐厅，亲自为陈卫国等人打饭。一碗热腾腾的红烧肉，两个白面馒头，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

    “吃吧，补补身子。”他说。

    陈卫国眼眶泛红：“书记，您这么做……不怕惹祸上身吗？”

    “怕？”郭易弱笑了笑，“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当年我在东北修铁路，零下四十度挖冻土，死人都见过七八个。现在不过是被人骂几句，写两份检讨，算得了什么？”

    他坐下，夹了一筷子菜，边嚼边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搞这个小型计算机项目吗？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是为了拿奖状贴墙上。我是看着咱们国家的机床，一把一把被人卡脖子才急的。人家用电脑控制精度，我们还在靠老师傅手感敲锤子。这样下去，迟早被淘汰。”

    “所以我不管上面怎么变，政策怎么动，有一条我认准了??只要还能开工，就得有人研究新技术；只要还有工人上班，就得有人保障生产。你们是搞技术的，我不求你们站队，只求你们安心做事。”

    饭桌上一片安静。

    许久，林志宏低声说：“书记，我们……愿意留下来。”

    “不止是留下。”郭易弱看着他们每一个人，“我要你们带头，把这个项目做成。不仅要做出样机，还要量产，要出口，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也能造自己的工业大脑！”

    下午三点，一封加密电报送达郭易弱案头。

    发件人匿名，内容简短：

    > “赵成辉关押地点：城北砖瓦厂旧仓库，守卫四人，每日六点换岗。慎行。”

    郭易弱盯着纸条看了很久，最终将其点燃，投入烟灰缸。

    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

    他知道，下一步行动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