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铁,沉沉压在城北的荒野之上。砖瓦厂早已废弃多年,红砖围墙倒塌了一半,裸露的钢筋像枯骨般刺向天空。厂区中央一座低矮的仓库孤零零矗立着,屋顶破洞斑驳,月光从缝隙中斜洒进去,照出地面一层厚厚的灰尘与散落的麻袋。
郭易弱站在三百米外的一处土坡后,望远镜缓缓扫过四周。他穿着一身深灰色工装,腰间别着一把短柄手枪,身后是八名精挑细选的保卫队员,全部来自数控分厂应急小队,个个沉默如石。
“确认了。”周志强低声递来情报板,“电报内容属实。守卫四人,两人在门前轮岗,两人在屋内看押。每日凌晨六点换班,现在是三点十七分,还有两个多小时。”
郭易弱点头,将望远镜收起,声音压得极低:“计划不变。一队正面佯动,制造声响吸引注意;二队由西侧破窗突入,控制内部守卫;三队负责接应赵成辉撤离。全程不开枪,除非遭遇致命威胁。”
“书记,”陈卫国忽然开口,脸色仍显苍白,却眼神坚定,“让我跟你们去。我对那边地形熟,赵成辉被关在哪间房,我大概能猜到。”
郭易弱看了他一眼,摇头:“你刚脱险,身体没恢复,不能冒险。”
“正因为我经历过那种地方,我才清楚他们怎么对付人。”陈卫国声音发颤,“赵成辉比我硬气,可他也撑不了太久。昨天他们用冷水泼他三个小时……再拖下去,就算救出来,脑子也废了。”
郭易弱沉默片刻,终于点头:“行,但你只能在外围接应。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退,明白吗?”
“明白。”
行动开始于三点四十五分。
一队三人悄然接近大门,在距离十米处故意踢翻一只铁桶,发出清脆响声。门前两名守卫立即警觉,一人持棍上前查看,另一人迅速回屋通报。
就在这一瞬,二队已从西侧摸至窗下。窗户钉着木板,但年久失修,轻轻一撬便松动。两名队员翻身入内,动作迅捷如猫,直扑屋内角落的两名守卫??对方甚至来不及反应,脖颈已被精准击打晕厥。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郭易弱带着陈卫国和医疗员迅速跟进,冲进最里侧的小隔间。门上挂着一把锈锁,周志强抬脚踹开。
屋内景象令人窒息。
赵成辉蜷缩在墙角,双手被麻绳反绑,脚踝磨出血痕,衣服湿透贴在身上,嘴唇干裂发紫,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地上有一滩呕吐物,还有一只空水碗翻倒在地。
“赵工!赵成辉!”陈卫国冲上前跪地,颤抖着手探他鼻息,“他还活着!还有气!”
医生立即展开急救,注射葡萄糖与强心剂,同时用毛巾裹住他冰冷的身体保温。
“快,抬出去。”郭易弱下令。
众人小心翼翼将赵成辉抬上担架,由三队掩护撤离。来时悄无声息,退时更需谨慎。他们绕开主路,沿废弃排水渠疾行,最终在五公里外接应点换乘面包车,直奔九洲机床总厂秘密医疗站。
清晨五点二十三分,赵成辉被送入地下诊疗室。
经过六小时抢救,他终于苏醒,第一句话竟是:“项目……进度表……我记在烟盒背面了……藏在左鞋垫下……”
郭易弱坐在床边,眼眶微红,轻声道:“人都齐了,就等你回来主持。”
赵成辉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他们逼我说你们搞‘技术垄断’,要我写材料揭发你……我没写。”
“我知道。”郭易弱握住他的手,“你不用写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人逼你写。”
七点整,总厂广播再次响起:
“通知:今日上午九时,将在数控分厂召开‘国家重点外贸项目阶段性成果汇报会’,请相关技术人员准时参加。另,因天气炎热,原定下午的安全演练推迟至明日。”
看似寻常的调度,实则是郭易弱布下的又一道屏障。所有从一九零厂转移来的工程师,将以“项目组成员”身份首次公开亮相,借此宣告他们的合法存在。而赵成辉虽暂不能出席,但其名字已被列入汇报名单,署名为“系统总设计师”。
与此同时,一封匿名举报信悄然寄出,收件单位包括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国务院工交办、一机部党组、四机部纪检组及全国总工会。
信中详细列举了一九零厂委员会小组自成立以来的十二项违法违纪行为,涵盖非法拘禁、刑讯逼供、伪造档案、打压技术骨干、滥用审查权等内容,并附有部分录音片段(由潜伏人员秘密录制)、转移人员名单、家属求助记录等证据副本。
落款为:“一群不愿看到工业倒退的普通工人”。
上午八点五十分,一九零厂委员会办公室。
周志刚走进门,便见刘科长面色铁青地等在门口。
“怎么了?”他皱眉问。
“举报信……上面收到了。”刘科长声音发虚,“不止一封,好几个部门都收到了。还有录音……有人把咱们开会的内容录下来了……”
周志猛地推开办公室门,电话已在响个不停。他抓起听筒,对面是四机部纪检组副组长的声音:
“周主任,请您立即停止一切针对技术人员的审查行动,等候上级调查组进驻。在此期间,不得销毁任何资料,不得限制任何人身自由。否则,后果自负。”
电话挂断。
周志呆立原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他知道,自己完了。
这场以“纯洁队伍”为名的政治清洗,终究没能压住真正的火种。那些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技术员、工程师、劳模、干部,早已在暗中织成一张网,而郭易弱,正是那执网之人。
九点整,数控分厂会议厅。
灯光明亮,墙上挂着大幅技术路线图。二十多名工程师整齐列席,陈卫国、林志宏等人虽面容憔悴,却坐姿笔挺。郭易弱站在讲台前,手中拿着一份文件。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今天我们不谈政治,不说运动,只讲一件事??生产。”
台下无人言语,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八亿六千万美元的外贸订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我们一点一点啃下来的。客户要的是精度、稳定性、交付周期,不是口号,不是检讨书,更不是谁写的悔过材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过去几天,有些人被带走,被审查,被污蔑。理由是什么?成分?亲属?历史问题?可我要问一句:这些人画过的图纸,编过的程序,调试过的设备,难道也是假的吗?我们的机床能出口,靠的是这些人的脑子,不是谁贴的大字报!”
掌声骤然响起,热烈而持久。
郭易弱抬手示意安静,继续说道:“从今天起,所有参与小型计算机研发项目的同志,统一纳入‘国家工业智能化攻关组’编制,享受重点科研项目待遇。工资上调一级,家属优先安排医疗与教育保障。凡因该项目遭受不公待遇者,一经核实,一律平反,并追究责任。”
会场再次沸腾。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会议,而是一次宣言??关于技术的尊严,关于劳动的价值,关于一个时代该由谁来主导的宣示。
会议结束后的中午,郭易弱独自回到办公室。
桌上放着一份新传真件:来自四机部办公厅,标题为《关于暂停一九零厂技术科审查工作的通知》,加盖公章,正式生效。
他看完后,轻轻放在一边,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阳光。
这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田文国,手里抱着一台黑色金属外壳的机器,约莫三十厘米见方,正面有一排按钮和一块小小的数码显示屏。
“书记,”他声音激动,“样机……做出来了。”
郭易弱站起身,快步上前。
那是中国第一台自主设计的工业用小型数控核心控制器原型机,代号“启明一号”。
它不起眼,甚至有些粗糙,但它能运行程序,能控制机床自动加工零件,能在没有外国技术支持的情况下,完成精密操作。
郭易弱伸手抚摸那冰冷的机身,指尖微微发抖。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台机器。
这是未来的钥匙。
是打破封锁的锤子。
是属于中国工人自己的工业心脏。
“发布消息吧。”他缓缓说道,“告诉所有人,我们的项目,成功了第一步。”
田文国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办公室重归寂静。
郭易弱坐下,翻开日记本,在昨日那行字下方,添上新的一句:
> “七月二十日晨,启明初现。赵成辉归来,十一人俱安。风暴未息,但我们已有了光。”
他合上本子,掐灭烟头,望向远方。
厂区内,红旗依旧飘扬,机器轰鸣不绝于耳。
而在那片火红年代的深处,一种新的力量,正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