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天宝十四年的冬天,冷得格外刺骨。
常山郡的城墙上,颜杲卿望着远处升起的狼烟,手指在冰冷的青砖上轻轻敲击。身边的长史袁履谦搓着手,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太守,李钦凑的人头已经送到长安了。”
颜杲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履谦,你觉得咱们能守多久?”
这个问题,谁也不敢回答。
一、常山的雪与血
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传来时,颜杲卿正在书房练字。他写的是一笔极为工整的颜体——不错,他与那位写下《祭侄文稿》的颜真卿,正是同宗兄弟。笔锋转折间,自有一股筋骨。
“太守!”袁履谦冲进来时,墨汁溅在了宣纸上,“范阳反了!”
颜杲卿的手稳如泰山,写完最后一竖,才缓缓搁笔。《心经》有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可真正事到临头,有几人能做到心中无碍?
他召集部下,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祖上颜之推先生在《颜氏家训》里写过,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今日之事,诸位各凭本心,愿走愿留,颜某绝不勉强。”
结果无一人离开。
他们设计擒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那夜,常山下起了那年第一场雪。颜杲卿站在城头,看雪花纷纷扬扬,忽然想起《金刚经》里的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大唐盛世,这滔天权势,不也如这雪花一般,看着壮美,触手即化么?
二、城破时的茶香
史思明的大军比预想中来得快。
常山被围的第七天,粮草已尽。颜杲卿巡视城防时,看见守城的士卒在分食最后半块饼——五六个人,一人掰一小口。
“把我的马杀了。”他说。
袁履谦惊道:“太守!那是您最爱的……”
“马肉能多撑三日。”颜杲卿转身看向城外黑压压的叛军,“三日,也许会有援军。”
其实他们都明白,不会有什么援军了。长安自身难保,玄宗皇帝早已西逃入蜀。这座孤城,早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
城破那日,颜杲卿出奇的平静。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官服,将头发梳理整齐,甚至还泡了一壶茶——茶叶是去年春天存的,已经有些陈了,但热水冲下去,依然有香气飘起来。
《坛经》里慧能大师说:“菩提自性,本来清净。”这“清净”二字,不是在太平盛世里修来的,恰是在刀剑加颈时显现的。颜杲卿抿了口茶,对推门而入的叛军士兵笑了笑:“带路吧。”
三、洛阳狱中的“痴人”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后,脾气越发暴躁。他看着被押上殿的颜杲卿,肥硕的脸上挤出一丝讥笑:“颜太守,别来无恙?”
“托陛下的福,”颜杲卿特意加重了“陛下”二字,语气里的讽刺满得快要溢出来,“还没死。”
安禄山脸色一沉:“你若降我,宰相之位虚席以待。”
颜杲卿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满朝伪官面面相觑,不知这阶下囚发的什么疯。
“安禄山啊安禄山,”他擦擦眼角,“你读过佛经么?”
这问题问得突兀,连安禄山都愣了愣。
“《金刚经》有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颜杲卿环视着这伪朝廷的金碧辉煌,“你以为坐上龙椅、穿上黄袍就是皇帝了?你这满朝文武,哪个心里不在骂你沐猴而冠?”
安禄山暴怒,下令将颜杲卿绑在桥柱上,凌迟处死。
刽子手第一刀下去时,颜杲卿骂了一声“逆贼”。第二刀下去,他继续骂。第三刀、第四刀……史书记载,他骂不绝口,直到气绝。
四、何为“不死”
我们读历史,常会为这样的场景震撼:一个人怎么能忍受那样的痛苦而不屈服?但或许,问题本身就问错了。
《心经》开篇就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五蕴”指的是色、受、想、行、识——我们的身体、感受、思想、行为、意识。当一个人真的证悟到这些本质上是“空”的,那么刀砍在身上,痛是真的痛,但这痛不再能主宰他的心神。
颜杲卿未必是佛教徒,但他用生命演绎了什么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在那一刻,他没有“我”要被杀的恐惧,没有“人”在施暴的仇恨,他只是做了一个选择:在能说话的最后时刻,多说几句该说的话。
他的儿子颜季明也在被捕之列。临刑前,少年吓得发抖,颜杲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记住,颜家的人,站着死。”
这话后来传到了颜真卿耳中。乾元元年,颜真卿写《祭侄文稿》,写到“父陷子死,巢倾卵覆”时,毛笔猛地一顿,纸被戳破了。那破损的痕迹,至今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展柜里,诉说着一千多年前的痛。
五、一盏不灭的灯
颜杲卿死后第三年,安史之乱平定。朝廷追赠他为太子太保,谥号“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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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郡的百姓悄悄在城外修了座小庙,不供神佛,只供一块无字碑。每年冬至,总有人去烧柱香。奇怪的是,战乱年间,庙从没被毁过——连叛军路过,都会绕道而行。
你问颜杲卿得到了什么?高官厚禄?他死了。青史留名?他生前并不求这个。家族荣耀?他的兄弟子侄多死于战乱。
但有些东西,确实留下了。
《法华经》里有个着名的“火宅喻”:长者见宅子着火,孩子们却在里面玩耍不知危险,于是哄他们说门外有羊车、鹿车、牛车,孩子们才跑出来。颜杲卿就像那个最先发现火情、大声呼喊的人。别人笑他痴傻:“宅子这么大,火一时半会儿烧不过来,急什么?”他却不解释,只是继续喊,直到声嘶力竭。
喊醒一个是一个。
司马光说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这样评价颜杲卿:“当时河北二十四郡,惟常山、平原尝有讨贼之意。二人首唱大义,力不足以庇身,而忠义之节,凛然千古。”历史总是如此——第一个站起来的人,往往第一个倒下。但没有这第一个,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颜杲卿的价值,不在于他守住了常山(事实上他没能守住),而在于他在所有人都跪下时,证明了“人还可以站着”。
作者说
我们常把“牺牲”想得太悲壮,仿佛一定要哭天抢地、轰轰烈烈。但读颜杲卿的故事,我看到的却是一种惊人的“平常”。城破时他喝茶,受刑时他骂贼,就像平日处理政务、教导子弟一样自然。这或许才是真正的觉悟——不是超凡脱俗,而是在最不堪的境遇里,活出最本真的模样。
《坛经》里有个故事:风吹幡动,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我们总以为,是外境在折磨我们——战乱、痛苦、死亡。但颜杲卿用生命告诉我们:你可以选择心不动。这“不动”,不是麻木,而是清醒地知道什么是值得坚守的,然后坦然付出代价。
现代人常抱怨生活艰难,工作压力大,人际关系复杂。但比起刀架在脖子上还能骂出声的勇气,我们的那些“难”,是不是多了些矫情?颜杲卿给我们的启示或许是:觉悟不是突然开窍,而是在每个选择的关口,都问自己一句——如果这是我最后一刻,我想怎么做?
然后,就像他那样,泡壶茶,整整衣冠,去做该做的事。
本章金句
雪压青松松且直,刀临赤胆胆犹酣。从来正气无生死,一点心灯照夜寒。
如果你是文中的颜杲卿,在知道常山必破、援军无望的情况下,你会选择开门投降保全一城百姓,还是死战到底成全忠义之名?这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每一个追问,都是灵魂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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