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深秋,灵武行宫外头风刮得跟鬼叫似的。新登基的肃宗皇帝李亨裹着裘袍,盯着案头那堆告急文书发愣。长安丢了,洛阳丢了,半个天下都姓了安。这时候,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陛下——”宰相房琯整了整衣冠,迈着四方步进来,那姿态从容得像是来赴诗会,“臣请领兵讨贼。”
肃宗抬起眼皮打量他。房琯这人他知道,诗写得好,佛理讲得妙,府上宾客常年不断,喝醉了能跟人辩论《庄子》到天亮。可打仗?
“房卿……上回骑马是什么时候来着?”
房琯脸色不变:“用兵之道,在心不在力。臣虽不擅弓马,然通读三代兵书,深谙……”
“行吧行吧。”肃宗摆摆手,实在也是没人可用了,“给你五万兵,去把长安打回来。”
一、纸上谈兵的车阵
房琯出灵武那日,场面颇为壮观。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旌旗蔽日。他自己乘着马车,车里堆满了竹简——不是兵书,是《周礼》《春秋》《左传》。副将李揖策马跟在车旁,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相公,探马来报,叛军在陈涛斜一带扎营。”
房琯从车里探出头,眼睛发亮:“陈涛斜?好地方!地势平坦,正宜车战!”
李揖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三天后,陈涛斜的荒野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两千辆战车吱呀吱呀地排开阵势。那车造得仓促,木头还是湿的,轮子大小不一,拉车的马匹多是临时征来的民马,根本没受过战阵训练。士兵们被要求三人一车,左边持弓,右边持矛,中间驾车——问题是大多数人连马车都没赶过。
叛军那边,守将安守忠爬上哨塔看了半天,转头问副将:“唐军……在演傩戏?”
决战那日,房琯特意换上祭天的礼服,手持玉柄令旗。辰时三刻,他深吸一口气,挥旗:“进军!”
战车方阵缓缓启动。起初还真像那么回事,车轮滚滚,尘土飞扬。房琯站在高车上,捋须微笑,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载入史册的模样。
变故发生在两军相距三百步时。
叛军阵中突然冲出数百骑兵,马后拖着点燃的草捆。火箭如蝗,落在木车阵中。湿木头烧起来冒黑烟,拉车的马惊了,拖着火车子横冲直撞。唐军顿时乱成一锅粥——前车撞后车,惊马踏步兵,有人被压在车下,有人被自己人的长矛捅穿。
房琯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士兵从着火的战车里爬出来,铠甲上还冒着烟,茫然地站在乱军之中,然后被乱箭射倒。
“撤……撤兵……”他的声音发抖。
五万人出去,回来不到八千。夜里清点人数时,伤兵的哀嚎声绵延数里。房琯坐在军帐里,盯着摇曳的烛火,突然抓起案上的《周礼》,狠狠地摔在地上。
竹简散了一地。
二、睢阳城里的书生
几乎在同一时间,睢阳城头的张巡也在熬夜。不过他看的不是兵书,是城里最后的粮册——米三百斛,够全城吃三天。而城外,尹子奇的十三万大军已经围了半年。
部下雷万春脸上带着箭伤,说话漏风:“使君,援军……”
“没有援军了。”张巡合上册子,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晚饭吃什么。
他是真源县令出身,标准的文官。安禄山反了,上司投降了,同僚跑路了,他却带着千把人守雍丘,守了十个月。后来转战睢阳,身边的人越打越少,粮越吃越少,箭越用越少。
有天夜里,张巡在城头踱步,看见草垛旁几个妇人正在缝补衣裳。针线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他忽然站住,看了很久。
第二天,睢阳城头垂下五百个“士兵”,黑衣黑甲,在夜风中晃晃悠悠。叛军大惊,万箭齐发。射到天亮才发现——全是草人。
张巡在城头抚掌大笑:“收箭!收箭!”这一夜,白得了十几万支箭。
这招用了一次,就不能再用。过了几天,城头又垂下黑影。叛军哨兵嗤笑:“张巡老儿,同一招想用两次?”结果黑影落地,抽出刀剑就砍——这回是真人了。
尹子奇气得砸了酒杯。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县令出身的书生,哪来这么多鬼主意。
粮尽的时候,张巡杀了自己的爱马。马肉分给将士,他自己喝汤。后来马吃完了,吃麻雀老鼠,麻雀老鼠吃完了,吃树皮草根。最后,城里开始易子而食。
部将南霁云突围求援那日,张巡送他到城门,拍拍他的肩:“见到贺兰节度使,就说……睢阳还在。”
南霁云去了,带着三十骑杀出重围,身中六箭。到了临淮,贺兰进明摆宴招待,歌舞升平。酒过三巡,贺兰缓缓道:“睢阳……怕是已经陷落了吧?”
南霁云突然拔刀。
满座皆惊。却见他手起刀落,剁下一根手指,血淋淋地放在案上:“睢阳将士,日日盼援。若大人肯发兵,霁云愿以此指为誓!”
贺兰别过脸去。
南霁云红着眼眶上马,临走前一箭射中佛寺砖塔,箭簇入砖半寸:“他日破贼,必灭贺兰!此箭为志!”
回到睢阳时,城已陷落。张巡被绑在柱子上,须发尽白,瘦得脱了形。见他回来,苦笑:“南八,何苦回来送死?”
南霁云咧嘴笑,露出带血的牙:“来陪使君走最后一程。”
刀落下时,张巡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真源县衙的后院种了一株梅树。不知道今年开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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