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骂贼而死的莽汉
比起张巡的悲壮,饶阳裨将张兴的死法,着实有点……特别。
这人是个粗汉,大字不识一筐,但力气大,嗓门更大。饶阳被围时,他在城头骂阵,从安禄山的胡人血统骂到他偷羊的往事,从史思明的长相骂到叛军伙房的伙食太差。词儿不重样,声音洪亮,顺风能飘三里地。
围了三个月,城里粮尽。守将李系撑不住,开了城门。张兴提着斧头站在瓮城里,砍翻了十几个叛军,最后力竭被俘。
押到安禄山大营时,这位大燕皇帝正在啃羊腿。油乎乎的手指了指他:“听说你很能骂?”
张兴被按在地上,梗着脖子:“骂你怎么了?皇上封你东平郡王,让你镇守范阳,你倒好,扯旗造反!你知道河北道上死了多少人吗?尸首堆起来比太行山还高!”
安禄山脸色沉下来。
“你以为打下洛阳长安就完事了?我告诉你,关中子弟百万,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等郭子仪李光弼大军一到……”
“够了。”安禄山扔了羊腿,“拉出去,砍了。”
刀斧手上来拖人。张兴一边被拖一边还在喊:“……早晚有人砍了你的猪头!我在下面等着看……”
刑场上,刽子手举刀。张兴突然说:“等等。”
“怎么,怕了?”
“怕个屁。”张兴吐了口血沫,“早上没吃饭,砍利索点,别让我受二茬罪。”
刀光一闪。
后来打扫刑场的士卒发现,这人至死都瞪着眼,嘴角还带着点嘲弄的弧度,仿佛在说:看,老子骂够本了。
四、颜鲁公的墨与剑
这些消息传到平原时,颜真卿正在写祭文。笔是狼毫,墨是松烟,纸是宣州进贡的素笺。他写得很慢,一字一顿,墨迹在纸上泅开,像泪。
侄子颜季明死了,死在常山。兄颜杲卿被俘,押往洛阳,据说被钩断舌头,凌迟处死。
幕僚轻声禀报:“河间……陷落了。李太守被斩首,和琳将军被生俘。”
笔尖一顿,一大滴墨落在“忠烈”二字之间,污了整张纸。颜真卿盯着那团墨迹看了很久,慢慢把纸揉成一团。
他曾是监察御史,以刚直闻名。后来外放平原,本是想躲开朝堂是非,却没躲过这场浩劫。安禄山反了,河北二十四郡,二十三郡望风而降,只有他坚守平原,首举义旗。
可现在呢?派去救河间的一万两千人全军覆没,信都投降了,饶阳陷落了,睢阳……怕是也快了。他手里的兵越打越少,地盘越守越小。有时候半夜惊醒,会想起年轻时在长安,跟张旭喝酒论书。张旭醉后泼墨,说书法要有“怒气”,要“挥洒自如”。
如今他真的有了怒气,却无处挥洒。
“大人,”幕僚试探着问,“朝廷的诏命……”
颜真卿摆摆手,重新铺开一张纸。这次他写的是军报,字迹凝重如铁画银钩。写到“臣屡请援兵不至”时,笔锋突然一颤,拉出一道破锋。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平原城很小,一眼能望到城墙。城外是叛军的营火,连绵如星海。
很多年后,当他被派去劝降李希烈,明知是死局仍坦然前往时,或许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墨迹污损的祭文,想起城外无尽的烽火,想起自己终于明白:在这乱世,一支笔能写尽忠烈,却救不了苍生。
司马光说
温公写这段,下笔颇有春秋之意。论房琯:“好大言,昧时务,以古法御今敌,犹持朽索驭奔马,未有不颠蹶者。”评张巡则详之又详,录其守城方略、杀马飨士、草人借箭诸事,末了叹曰:“食尽援绝,犹以羸卒守孤墉,其志可哀,其节可敬。”
至于颜真卿,司马光不单记其抗贼事,更详录后来劝降李希烈时语:“君等闻颜杲卿无?是吾兄也。禄山反,首举义兵,及被害,诟骂不绝于口。吾今年向八十,官至太师,守吾兄之节,死而后已,岂受汝辈诱胁耶!”——这是把颜氏兄弟并论,以彰一门忠烈。
读司马光笔法,能觉出他对“书生领兵”的复杂态度。既赞张巡之智勇,又斥房琯之迂阔,其间分寸,正在“务实”二字。乱世用才,不贵其名,而贵其实也。
作者说
年轻时读这段历史,总觉得房琯可笑,张巡可敬,张兴可叹,颜真卿可惜。如今再读,却品出些别的滋味。
房琯的悲剧,或许不在于他信书,而在于他信的是被美化、被简化的书。他读《周礼》,看见的是井然有序的车阵,看不见的是造一辆战车要多少工匠、训一匹战马要多少时日、维持一个车阵要多少后勤。他把战争想象成棋盘对弈,却忘了棋盘下是血是肉是人命。
张巡最让我动容的,不是草人借箭的急智,也不是杀马飨士的悲壮,而是某个未被正史记载的细节——睢阳被围后期,有士卒饿极,偷杀百姓充饥。张巡得知后,将自己仅剩的半块马肉分给那士卒,说:“我的肉与百姓的肉,都是肉。”然后下令严禁食人。在绝对的绝境里,他还在试图守住最后一点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
张兴这类人,史书常一笔带过。可仔细想想,没有读过圣贤书、不懂大道理的他,为什么选择骂贼而死?或许正因为简单——皇上给我饭吃,给我官做,现在有人要打皇上,那我就打他。打不过,就骂他。骂不过,就死。这种朴素到近乎天真的忠义,有时候比读书人引经据典的慷慨陈词,更贴近这片土地的血脉。
而颜真卿……我常觉得,他的一生像他写的颜体字。起笔藏锋,运笔沉稳,转折处如金铁交鸣,收笔时力透纸背。可再好的字,写在乱世的纸上,终究会被烽烟熏黄,被鲜血染污。他的无奈,是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的普遍无奈:你练了一手好字,却发现这世道需要的是刀剑;你熟读圣贤书,却发现眼前的敌人不跟你讲道理。
可他又比谁都明白:正因如此,才更要写字,才更要讲道理。因为如果连这些都丢了,人就真的与禽兽无异了。
本章金句
历史有时候像个刻薄的说书人,把最深的道理,藏在最荒唐的戏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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