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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荆的谏言
    残月如钩,孤悬于破晓总部后山的绝壁之上。

    林枫处理完最后一卷军务竹简时,已是子夜时分。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很长,在身后的石壁上晃动,如同某种躁动不安的兽。

    近三个月来,他几乎未曾合眼。

    自继任“启明尊主”之位,平定赤蛟帮叛乱,再到应对御龙宗“清剿之冬”的三路大军,大大小小十七场战役,四十二项内政决策,八百余条人事任免……所有事务如山压来。他必须快,必须准,必须狠。犹豫就会贻误战机,仁慈就会留下后患——这是他在断龙峡伏击战后,用三百精锐子弟的鲜血换来的教训。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林枫伸手想去取案边的茶盏。指尖触及杯壁的刹那,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颅脑深处炸开!

    “呃……”

    他闷哼一声,五指猛地收紧。陶瓷茶盏在他掌中无声化为齑粉,温热的茶水混着瓷粉从指缝间淌下,滴落在竹简上,晕开一片深色。

    又是这样。

    最近半个月,这种突如其来的刺痛愈发频繁。起初只是瞬息即逝的针扎感,如今已延长到三五个呼吸,且每次发作,眼前都会闪过破碎的画面——有时是铁教头被龙戟贯穿胸膛的瞬间,有时是望北城头堆积如山的尸体,有时……是苏月如在军议上与他争执时,那双染着失望与不解的眼睛。

    “尊主?”

    帐外值守的亲卫听到动静,低声询问。

    “无妨。”林枫的声音有些沙哑,“失手打翻了茶盏。退下吧,不必进来。”

    “是。”

    亲卫的脚步声远去。

    林枫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瓷片割出的细密伤口。鲜血正缓缓渗出,但与常人不同,那血珠的边缘,竟泛着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他盯着那抹异色,眼神渐深。

    这是龙怨晶侵蚀加深的迹象。

    苏月如的研究没错,四钥齐聚体内,虽赋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对天地法则的感悟,却也如同在干柴旁点起了烈火。而长期贴身携带、用以修炼的龙怨晶,便是那桶油。钥匙共鸣放大的不仅是力量,还有龙怨晶中蕴含的、属于龙族的暴虐、傲慢与掌控欲。

    这些特质,正悄无声息地渗透他的性格。

    他自己能感觉到。

    在军议上,他越来越难以容忍反对意见。石猛憨直的质疑,他会视为冒犯;苏月如缜密但保守的建议,他会觉得迂缓;就连荆沉默的注视,有时也会让他心生烦躁。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唯一正确的道路,越来越习惯于乾纲独断。

    就像处理叛乱者家属一事。

    “首恶已诛,胁从不问,妇孺无辜。”这是他当时的决定,斩钉截铁,不容置喙。苏月如当场驳斥,认为乱世当用重典,不施连坐不足以震慑心怀叵测之徒。两人在议事厅当众争执,最终他不耐烦地以尊主之权强行压下。

    那是苏月如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拂袖而去。

    也是从那天起,月如再未私下找过他。军务公文照常递送,建议策略依旧详尽,但字里行间,只剩下一板一眼的恭敬与疏离。

    林枫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夜风,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燥意。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但他不能停。御龙宗的威胁如悬顶之剑,内部整合千头万绪,寻找龙陨祖地的线索刻不容缓……他哪有时间停下来,慢慢调理心性?

    “笃、笃、笃。”

    极轻、极有规律的叩门声,在静夜中响起。

    不是亲卫。亲卫的叩门声会更重、更急。也不是石猛,那憨子要么直接粗声叫喊,要么就莽撞地推门而入。更不是苏月如……

    林枫睁开眼:“进。”

    帐帘被轻轻掀起一道缝隙,一个瘦削的身影闪入,随即帘子落下,隔绝了内外。来人一身不起眼的灰褐色劲装,几乎与帐内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腰间那柄以灰布缠绕的断刀,和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显露出其身份。

    西域遗民,“泽图”守墓人之后,荆。

    “是你。”林枫有些意外。荆自南山脉归来后,被他任命为“四象堂”中主管情报侦察的“朱雀堂”副掌事,但此人性格孤僻,不喜交际,除了必要的公务汇报,几乎从不主动找他。

    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林枫尚未来得及擦拭的、沾着血渍与瓷粉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

    “有事?”林枫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属于上位者的惯常冷淡。他重新坐下,拿起另一卷竹简,示意自己很忙。

    荆依旧沉默,却迈步向前,走到林枫的案前。他没有行礼,没有问候,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粗陶罐,轻轻放在案上。罐口以蜜蜡封着,散发出极淡的、清苦的草药气息。

    “西域‘苦泉镇’的特产,醒神膏。”荆的声音低沉沙哑,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抹在太阳穴,可镇痛宁神。对长期心力耗损、神魂躁动有缓解之效。”

    林枫正要展开竹简的手顿住了。

    他抬头,看向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下属的敬畏,没有谄媚的关心,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一丝深藏的不赞同。

    “你看出我头疼?”林枫问,语气缓和了些。

    “尊主近来批复公文,笔力前重后轻,时有不应有的顿挫。议事时,左手常无意识按压右侧太阳穴。入夜后,主帐烛火熄灭的时间,比三个月前平均晚了近一个时辰。”荆平淡地陈述,仿佛在汇报敌情,“此皆神思过耗、心火浮动之兆。加之……”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枫的手。

    “加之,尊主处置公务时的决断,与初回总部时相比,已有显着变化。”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

    林枫放下竹简,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铺着兽皮的椅背上。他看着荆,脸上看不出喜怒:“哦?有何变化,说来听听。”

    这已不是询问,而是考较,甚至带着一丝威压。

    荆却仿佛浑然未觉。他站在那里,身姿如沙漠中历经风沙的胡杨,瘦硬而挺直。

    “四月前,尊主初归,议定赤蛟帮归附事宜。彼时,尊主曾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允其归附,当以诚待之,察其行,观其后效。’”

    “三月前,赤蛟帮叛乱平定。尊主下令:‘首恶必诛,胁从可悯。清查叛乱根源,重订赏罚章程,勿使忠诚者寒心,亦勿令投机者侥幸。’”

    “两月前,断龙峡战前军议。苏堂主建言分兵固守,徐图反击。尊主当时道:‘月如之言老成持重,然敌众我寡,久守必失。诸君可有兼得之策?’虽未采纳,仍广开言路。”

    “一月前,望北城战后,处置附逆者家属。苏堂主主张连坐以儆效尤,尊主驳曰:‘罪不及孥,古之明训。我等反抗暴政,若自身先堕入以暴制暴、牵连无辜之道,与御龙宗何异?’”

    荆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将过去几个月里,林枫自己说过的话,一桩桩、一件件复述出来。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连当时说话的语气和用词细节都分毫不差。

    林枫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

    “那么,近况如何?”他问。

    荆抬起眼,直视林枫:“半月前,尊主力排众议,强行推行‘战功赎罪令’,准许部分曾有劣迹、但战力出众的囚徒戴罪入伍。反对者众,尊主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吾意已决,不必再议。’”

    “十日前,朱雀堂报,西线三镇有民生怨言,因赋税加重,征发过频。尊主批:‘大业为重,些许小民怨怼,何足挂齿?令地方妥善安抚,不得生乱。’”

    “七日前,玄武堂(主管内务)呈报,新规之下,各级管事权责过大,已有滥用苗头,请设监察。尊主驳:‘用人不疑。但求事成,细节勿论。’”

    “三日前,尊主未经四象堂合议,独断下令,抽调东线三成守军,秘密集结于北麓山谷,意图不明。苏堂主追问,尊主以‘军机秘要’搪塞。”

    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帐内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响。

    “所以?”林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荆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锥子,钉入寂静:

    “所以,属下今夜冒死前来,只想问尊主一句——”

    他微微前倾,那双看惯了沙漠风沙和生死离别的眼睛,紧紧锁住林枫的双眼。

    “尊主可还记得,当初走出栖龙镇,加入‘破晓’,所求为何?”

    林枫瞳孔微微一缩。

    “可还记得,铁教头临终托付,要您‘带大家活下来’,是活成何等模样?”

    “可还记得,东海之畔,您对沐清音姑娘所言——‘真正的强大,源于自身’,此‘自身’,指的可是如今这般,越来越听不进逆耳忠言,越来越依赖独断专行,越来越像……您昔日誓言要推翻的那些人?”

    “轰——!”

    一股无形却磅礴的气势,猛地从林枫身上爆发开来!案上的竹简哗啦啦作响,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灵锁境五重的威压,毫无保留。

    荆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身体晃了晃,但他死死咬着牙,脚下如同生根,一步未退。腰间的断刀,甚至发出了低微的嗡鸣,一股苍凉、古老的刀意自发透出,勉强抵住那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林枫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荆,眼中仿佛有风暴在汇聚,那抹暗金色在瞳孔深处一闪而逝。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凛冽的杀意:

    “荆,你可知,就凭刚才那几句话,本尊便可治你一个‘以下犯上、动摇军心’之罪?”

    荆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那是内腑被威压震伤的迹象。但他竟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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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属下……自知冒犯。”他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尊主若要治罪,荆,引颈就戮。”

    “但请尊主,在杀我之前,扪心自问。”

    “您近来所为,可对得起死去的铁教头?可对得起万里相随的石猛兄弟?可对得起呕心沥血、却渐行渐远的苏姑娘?可对得起……您自己当初的‘本心’?”

    “您难道没有发现,您正在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林枫耳边。

    “噗——!”

    荆终于支撑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以手撑地,才没有倒下。但他依旧倔强地抬起头,看着林枫。

    林枫周身狂暴的气势,骤然一滞。

    他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那抹暗金色悄然隐没。他愣愣地看着跪在面前、口吐鲜血却目光执拗的荆,看着对方眼中那清晰映出的、自己此刻冰冷而陌生的倒影。

    帐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荆粗重的喘息声,和林枫逐渐变得紊乱的呼吸。

    良久。

    那股恐怖的威压,如潮水般褪去。

    林枫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回椅中。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手指冰凉,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铁教头推开他,迎向龙戟时,那声嘶力竭的“走啊!”。

    想起了石猛在他闭关时,像座铁塔般守在门外,对一切质疑者怒目而视,吼着“要动头儿,先踏过俺的尸体!”。

    想起了苏月如熬夜为他分析各方情报,整理修炼心得,那双总是清澈睿智的眼睛里,曾盛满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或许还有其他。

    更想起了,那个在栖龙镇祭坛下,握着染血的龙怨晶,心中只有最朴素的“我要变强,保护家人”念头的自己。

    从何时起,“保护”变成了“掌控”?

    从何时起,“带领”变成了“驱使”?

    从何时起,倾听变成了不耐烦,商量变成了独断,仁慈变成了软弱,谨慎变成了迂腐?

    荆说他“渐失本心”。

    何止是“渐失”……

    林枫放下手,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只有一片茫然的惨白。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气息微弱的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帐帘,在此刻被猛地掀开!

    石猛庞大的身躯冲了进来,满脸焦急:“头儿!俺听到动静……荆兄弟?你怎么了?!”他一眼看到跪地吐血的荆,又看到林枫失魂落魄的样子,虎目圆瞪,一时不知所措。

    紧接着,一道清冷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苏月如显然是匆忙赶来,长发未及完全绾起,披着外袍。她的目光先落在荆身上,瞳孔一缩,随即看向林枫。当触及林枫那双充满了痛苦、挣扎、茫然乃至一丝惶恐的眼睛时,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帐内四人,一站,一坐,一跪,一立。

    沉默在蔓延。

    最终,是林枫沙哑至极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月如……猛哥……”

    他抬起头,目光从苏月如脸上,移到石猛脸上,最后,落在荆的脸上。那眼神里,有什么坚固的东西正在碎裂,露出其下深藏的疲惫与脆弱。

    “我……好像,真的迷路了。”

    话音落下,他身体一晃,竟直直向后倒去。

    “头儿!”

    “尊主!”

    石猛和苏月如的惊呼同时响起。

    而跪在地上的荆,看着昏倒过去的林枫,看着那终于卸下所有重担与伪装、只剩下最原始疲惫的侧脸,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浊气。

    今夜这剂猛药,见效了。

    但愿,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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