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城还在。
但,也仅仅只是“还在”了。
林枫站在内城残缺的城垛上,望着这座在血与火中勉强保存下来的城池。清晨的薄雾混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弥漫在断壁残垣之间,像是给这座饱经摧残的城池披上了一层惨淡的裹尸布。空气中除了焦糊味,便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气息。
昨日那场惨烈的守城战,持续了整整七个时辰。
从午时杀到日暮,又从黄昏杀到黎明。
御龙宗这次派出的,是直属“天罡卫”的三支精锐“破城营”,以及被龙族秘法催生、悍不畏死的“战奴”三千。他们并非强攻,而是用了最阴毒、也最有效的战术——以战奴和附庸家族的死士为前驱,消耗守城物资与士卒的体力与意志,待到城防出现疲态,真正的“天罡卫”精锐才如毒蛇出洞,直扑最脆弱的城防节点。
苏月如守得很苦。
她将林枫留下的守城符箓、阵法材料用到极致,亲自坐镇城防中枢,以自身精血为引,强行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八门金锁阵”。每一道阵纹的崩裂,都仿佛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划下一刀。她指挥若定,调度有方,一次次将攀上城头的敌人打下去,用滚石、热油、符箭收割着生命。但敌人太多了,攻势太猛了,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
石猛带着最精锐的“破阵营”在缺口处反复冲杀,他那柄巨斧不知劈碎了多少敌人的甲胄与身躯,斧刃早已卷了口,暗红色的血痂糊了厚厚一层。他本人更是伤痕累累,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被一名御龙宗执事的“裂风爪”所伤,若非他闪避及时,整条臂膀只怕都要被卸下来。
荆的身影在城头各处阴影中时隐时现。他的刀不再追求一击致命,而是专挑敌军中发号施令的伍长、什长,以及那些操控攻城器械的修士。每一次短促的出击,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和一道飙射的血箭。他在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延缓着城池陷落的速度。
可依旧不够。
西城门在子时前被重型破城槌撞开,潮水般的敌军涌入。苏月如当机立断,下令放弃外城,焚毁粮仓与部分工坊,全军退守内城。撤退的路上,到处都是来不及带走的伤员和百姓的哭喊。负责断后的三百老兵,无一生还。
内城更小,防御反而相对集中。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延缓死亡。箭矢将尽,滚木礌石早就在外城消耗一空,连烧开的热水都供应不上了。士卒们疲惫到了极点,许多人是凭着本能和最后一丝血气在挥舞兵器。绝望的气氛,如同这冬日清晨的寒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苏月如站在内城最高的箭楼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灵力与心神透支到了极限。她看着城外重新整队,准备发动最后总攻的敌军,看着身边一张张或麻木、或绝望、或带着最后疯狂的脸。
那一刻,她想起了林枫。
想起了他力排众议,决定集中兵力在断龙峡设伏时,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斩钉截铁的语气。
“御龙宗三路来攻,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中路最强,左右为佯。集中力量,击溃其中路主力,其余两路不战自溃!分兵防守,看似稳妥,实则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必将被各个击破!”
他的分析在战略上无懈可击。事实上,断龙峡的战报已经传来,是大捷。他亲率主力,以不足对方一半的兵力,依托地利,设下连环埋伏,硬生生将御龙宗中路大军,连同一位灵锁境五重的长老在内,近乎全歼。消息传来时,整个望北城也曾欢欣鼓舞。
可然后呢?
然后就是左路的敌军,在所有人预料之外,突然分出一支奇兵,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插迂回,直扑看似并非主要目标的望北城。这支奇兵人数不多,却极其精锐,战斗方式也与寻常御龙宗部队迥异,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防线上最薄弱,却也关乎后勤命脉的一环。
苏月如不是没有预警。在敌军异动之初,她就派出三波信使,请求主力回援,或至少分兵接应。石沉大海。
她动用了苏家秘传的、极为珍贵的“千里镜”,看到的,是主力大军正在肃清战场,清点战利品,以及……林枫在中军大帐中,与几位将领议事的身影。他神色沉静,甚至带着大胜后的些许疲惫与放松,却唯独没有望向望北城方向的焦灼。
那一刻,苏月如的心,像被浸入了北境的万载玄冰之中。
她不是不能理解用兵之险,也不是不能承受牺牲。但她无法接受,在明明有机会,至少有机会尝试救援的情况下,被如此彻底地、冷静地……权衡之后放弃了。
望北城上下三万军民,破晓组织在此地经营近两年积攒的粮草、器械、人心,还有她苏月如,以及石猛、荆这些生死与共的伙伴……在他的战略天平上,究竟有多重?
这个念头,在昨日那七个时辰的惨烈防守中,在每一次看到同伴倒下时,都在啃噬着她的心。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将全部心神投入战斗,用近乎自毁的方式压榨着最后的潜力。可当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敌军攻势如潮,内城最后一道防线岌岌可危时,这个冰冷的问题再次浮现,带着几乎令她崩溃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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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来了。
在晨光撕破黑暗前最浓重的那一刻,在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刻。
马蹄声如雷鸣,由远及近,撕裂了战场上的嘶吼与哀鸣。一杆大旗率先映入守军模糊的视线,上面绣着的,并非破晓的徽记,而是一个简单的、却在此刻重于泰山的字——林。
是他来了。
没有浩浩荡荡的大军,只有不足千骑,人人血染征袍,显然是一路疾驰,未经任何休整。但那股气势,却宛如一柄烧红的利刃,狠狠捅进了敌军攻势的侧翼。
林枫一马当先。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首领铠甲,只着普通玄衣,但此刻,他便是战场上最耀眼的存在。长剑出鞘,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只有一道道凝练到极致的、灰蒙蒙的剑气。剑气过处,无论人、马、还是简陋的云梯,皆无声无息地断为两截。那不是锋利,那是湮灭,是斩断一切生机与物质的寂灭剑意。
他冲得极快,目标明确,直指敌军中那杆代表着指挥权的“玄龙幡”。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敌。紧随其后的骑兵,也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如同一把热刀切入凝固的牛油,硬生生在敌阵中撕开一条血路。
绝境中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内外夹击之下,本就久攻不下、士气已堕的敌军终于崩溃,开始溃逃。
胜了。
惨胜。
当最后一名敌军逃出视线,幸存的守军瘫倒在血泊与废墟之中,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林枫没有去追击。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溃兵一眼。他勒住战马,目光第一时间,便投向箭楼的方向。
隔着弥漫的硝烟与晨雾,隔着满地的尸骸与废墟,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林枫的眼中,有长途奔袭的疲惫,有看到城池未破的如释重负,有目睹惨状的沉痛,但最深处,却是一片令人心寒的、理性的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至少在他的考量之内。
苏月如的眼中,则有血丝,有透支后的灰败,有对同袍战死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与隔阂的疏离。那目光,不再有往日的信任与默契,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静,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他飞身下马,一步步走上箭楼。靴子踩在浸满血污的台阶上,发出粘腻的声音。守在一旁的士卒,下意识地让开道路,看向他的目光复杂无比——有感激,有崇敬,也有不易察觉的埋怨与畏惧。
“月如,”林枫在她面前停下,声音有些沙哑,“我来晚了。”
苏月如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她自己的:“断龙峡,大捷。恭喜林尊主。”
尊主。她用了这个正式,甚至带着一丝讽刺的称呼。
林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平复。“敌军左路分兵奇袭,超出预计。我接到你最后一道传讯时,已是最紧急之时,大军回转不及,只得亲率轻骑昼夜兼程。”
解释得很清楚,很合理。甚至可以说,这已经是他在当时局面下能做的最快反应。
苏月如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像是一个笑容。“嗯,林尊主算无遗策,此番虽险,终究是守住了。只是折了刘副统领,折了赵老医师,折了八百七十二名战兵,一千三百余青壮……还有,外城三千多户百姓的屋舍、生计。”
她每报出一个数字,林枫的背脊似乎就更僵硬一分。这些,他刚才匆匆一瞥,已心中有数。但由她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精确说出来,分量又截然不同。
“他们的牺牲,我会铭记。抚恤厚待,重建城池,我都会……”
“林尊主,”苏月如打断了他,抬起眼,那双总是沉静睿智的眸子里,此刻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某种决绝,“战略得失,月如一介女流,不懂,亦不敢置喙。你是首领,你的决断,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想问一句——”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得像是冰棱坠地:
“若此次守城的,不是我苏月如,而是石猛,是荆,或者……是你自己。你在断龙峡,还会如此‘从容’地打扫战场,还是会不惜一切,星夜回援?”
箭楼上霎时一片死寂。连远处伤兵的呻吟似乎都微弱了下去。
石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看林枫,又看看苏月如,最终只是狠狠捶了一下旁边的墙垛,闷声不语。荆的身影在角落里,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地扫过两人。
林枫沉默了。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倔强,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看着她微微颤抖却挺得笔直的肩背。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她不是在问战术,不是在问得失,她是在问,在他心里,什么才是不可舍弃的底线。
他想起断龙峡大胜后,军帐中弥漫的兴奋与松懈。想起几位将领提议稍作休整,清点战果后再行定夺。想起自己当时虽然心系望北,但权衡之下,认为苏月如能力出众,城防坚固,至少能坚守三五日,而彻底击溃中路敌军主力,战略意义更大,更能震慑八方……
这些权衡,这些考量,在冰冷的战损数字和眼前人破碎的目光前,忽然变得有些苍白,有些……刺眼。
“我……”林枫喉结滚动了一下,竟发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解释战略的必要?强调大局的重要?这些在此时此刻,在她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显得空洞而无力。
最终,他只能干涩地说:“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是破晓的基石,我从未将你,将望北,当做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
“左膀右臂……”苏月如轻轻重复了一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与悲凉,“是啊,好用的‘臂膀’,自然要在最关键的时候,顶在最危险的地方,发挥最大的价值,不是吗?”
“月如!”林枫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但战阵之上,生死无常,统帅决策,岂能尽如人意?若事事瞻前顾后,如何能成大事?今日望北之失,我确有失察,御下不力之责,但……”
“林尊主言重了。”苏月如再次打断他,脸上那点嘲讽的笑意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平静,一种心死般的平静,“尊主并无失察,是月如力有不逮,未能如尊主所期,守住更久,伤亡更少。一切罪责,皆在月如。请尊主治罪。”
她微微欠身,行的,是下属对首领最标准的请罪礼。
这个动作,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林枫的心口。比之前任何话语都要锋利。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那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智计百出,默契无间的苏月如,此刻却用最恭敬的姿态,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所有解释,所有安抚,所有试图弥合的话语,在这一刻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不是误会,不是一时之气,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关于信任、关于底线、关于道路认知的东西,出现了裂痕。
而这裂痕,并非源于敌人,恰恰源于他们自己,源于这场用无数生命换来的、惨痛的胜利。
寒风卷过城头,带着硝烟与血腥,也带来了远处百姓隐隐的哭声。幸存的士卒们开始默默收敛同袍的遗体,抬走伤员。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只有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啜泣声。
战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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