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束踏足青云梯的刹那,整条云路忽然微微震颤,仿佛有某种古老的存在在冥冥中睁开了眼。那云梯本是虚浮之物,由庙内八都联手布下,专为内门弟子所设,寻常里门弟子便是踮脚也碰不着边。可如今,方束一步落下,脚下竟泛起一圈圈淡灰色涟漪,如同水波荡漾,竟将他整个人轻轻托起。
这异象不过瞬息即逝,旁人尚未察觉,唯有紧随其后的沿杰娴眼角一跳,心头猛然一紧。她自幼修习《九阴窥灵诀》,对气机变化极为敏感,方才那一瞬,她分明感知到??方束体内流转的气息,已非纯粹真气,而是掺杂了一丝极阴极煞之气,虽被强行压制,却如毒蛇潜伏,随时欲噬。
“他……竟已开始凝煞?”沿杰娴心中惊涛骇浪。她深知,寻常弟子欲凝煞,必先打通八腑,引地脉阴煞入体,再以功法炼化。此过程凶险万分,十死六七,即便是庙内重点培养的仙种,也多在筑基之后才敢尝试。而方束不过区区里门出身,连八腑养煞法都未得全本,如何敢贸然涉此绝境?
她正欲细察,却被身旁的麦笙儿轻轻拉住袖角。“别看了,”麦笙儿低声道,“现在人人都盯着他,你这般明目张胆,岂不是替他招祸?”
沿杰娴咬唇,只得收回目光。但她心中已然翻江倒海:方束此人,看似木讷寡言,实则步步为营,不动声色间已悄然跃入龙门。更可怕的是,他背后似乎并无强援,既非哪位堂主亲传,亦无大宗族撑腰,完全是凭一己之力杀出重围。这般人物,若任其成长,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与此同时,方束已稳稳踏上山顶平台。七脏庙巍然矗立眼前,庙门两侧石柱上刻满诡异符文,隐隐透出腐朽血腥之气。庙顶无瓦, лиwь裸露的黑色梁木交错如骨,宛如巨兽脊椎横卧天际。门前台阶共分七级,每一级皆由不同材质堆砌而成:第一级为白骨,第二级为青铜,第三级为黑铁,第四级为玉石,第五级为血泥,第六级为焦土,第七级为空灵水晶。
“七情所化,七欲所聚,七阶登临者,方可入我七脏庙。”一道苍老声音自庙内悠悠传来,不带丝毫情绪,“尔等四人,既是新晋内门,便当知我庙规森严,赏罚分明。今日入门,明日便是生死。”
话音落处,四道光影自庙门射出,分别落在方束、金姓弟子、江姓弟子与白鼠身上。方束只觉胸口一热,一枚青灰玉牌浮现掌心,正面刻“八”字,背面则是一尊扭曲鬼面,双目空洞,似能吞噬魂魄。
“此乃内门信物,持之可入藏经阁三层、领取月俸仙材、调用庙内三成资源。”那声音继续道,“然则,位列后八者,三年之内若未能晋升前七,便将逐出内门,贬为外役,永不得复进。”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尤其是白鼠,脸色瞬间苍白。他虽侥幸上榜,但道功仅八百零三,距第八的方束尚差八十五之数,根基远不如人。若三年内无法反超,等待他的将是比凡俗杂役更为凄惨的命运??沦为“饲煞奴”,每日被抽取精血喂养庙中厉煞。
“此外,”那声音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凡入我七脏庙者,每月初一须至‘问心殿’接受审神,若有欺瞒、背叛、私通外敌之举,当场诛杀,魂魄镇于地宫,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庙门轰然开启,一股浓烈尸臭扑面而来。四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忌惮与决意。他们缓步而入,甫一踏入门槛,耳畔忽响起细微呢喃,仿佛千万亡魂在耳边低语,诉说着不甘与怨恨。
庙内并非想象中金碧辉煌,反而阴暗潮湿,墙壁斑驳,挂满干枯藤蔓,其上缠绕着无数细小骷髅,状若婴孩。正前方供奉七尊泥胎,各呈不同姿态:或怒目圆睁,或悲泣垂泪,或痴笑癫狂,或冷漠俯视。每尊泥胎胸口皆开一口,隐约可见其中蠕动黑影,似有活物寄居其间。
“此即我七脏庙七都之化身。”那声音解释道,“尔等日后所得任务、奖惩升降,皆由七都裁定。望尔等谨守本分,莫要妄动邪念。”
话毕,七尊泥胎齐齐转动头颅,空洞眼窝齐刷刷盯住四人。刹那间,方束只觉识海剧痛,仿佛有无形利爪探入脑海,翻检记忆。他强忍不适,运转《百蛊摄魂诀》护住心神,总算未露破绽。
片刻后,审查结束。七都收回目光,庙内气氛稍缓。一名身穿灰袍的老执事走出,手持名册,逐一登记四人信息,并发放身份玉牌副本及居住图录。
“方束,居东厢‘蚀骨院’第三室;金承宇,居西厢‘断肠居’第五室;江临川,居南阁‘寒心楼’首层;白鼠,居北舍‘饲魂庐’偏房。”老执事面无表情宣读完毕,又补充一句:“蚀骨院临近地脉裂口,阴气浓郁,利于凝煞修行,但也易招煞祟侵扰,生死自负。”
方束点头称是,心中却是一喜。蚀骨院他早有耳闻,乃是前任一位凝煞高手闭关之地,后来那人走火入魔,化作半人半煞怪物,被七都联手斩杀,尸体封印于院底石棺。正因如此,此地煞气常年不散,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修炼环境。
分配既定,四人各自领路前往住所。方束刚行至半途,忽觉袖中一震,取出一看,竟是尔代媛留下的传音符悄然激活。
“方兄,今夜子时,蛊堂旧址相见,有要事相商。”符纸浮现一行小字,随即焚尽成灰。
方束眉头微蹙。尔代媛此举极为冒险,七脏庙严禁私会密谈,一旦被巡值仙官发现,轻则扣功,重则打入地牢。但她既然冒此风险,必有深意。
他不动声色收起残灰,继续前行。待抵达蚀骨院,推开房门,屋内果然阴寒刺骨,墙角结满霜花,地面裂缝中不断渗出灰雾。他盘膝坐下,取出玉盒,小心翼翼打开封印,那一团“求不得”煞气再度浮现,如烟似雾,在空中缓缓游动。
“若想三年内稳居内门,单靠道功积累远远不够。”方束闭目沉思,“必须尽快掌握一门强大煞法,甚至……炼成属于自己的独门神通。”
他回忆龙姑所授《六欲阴煞经》,其中记载:“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贪嗔痴、生死苦,此六欲皆可化煞。然真正强者,不在拘泥门类,而在自创一格,令煞气与心性合一,方为大道。”
“我手中此煞,源于胡家祖先临终执念,本质乃‘求不得’之怨,若能以此为核心,融合其余五欲,或可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念头一起,方束不再犹豫。他咬破指尖,以精血绘就一座微型祭坛,将煞气置于中央,双手结印,默念咒语。霎时间,房间温度骤降,墙壁霜花迅速蔓延,形成一幅幅诡异图案,似人脸,似兽形,似挣扎哭嚎之人影。
随着法诀推进,那团煞气开始剧烈波动,竟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轮廓,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异常,直勾勾盯着方束,口中发出沙哑低语:“……为何……放不下……为何……得不到……”
方束心神一震,几乎把持不住。他知道,这是煞气中的残魂意识正在反噬,若不能将其彻底降服,反而会被拖入心魔深渊。
“我不是你!”方束厉喝一声,猛然催动全身真气,灌入祭坛,“你的执念已死,我的道路才刚开始!这口煞,我要定了!”
轰!
一声闷响自识海炸开,那虚幻人影发出凄厉尖啸,最终崩解为点点黑光,尽数没入方束眉心。刹那间,他全身经脉如遭雷击,血液沸腾,骨骼咯吱作响,仿佛要从内部炸裂开来。
但他咬牙坚持,硬生生承受这份痛苦。良久,气息渐平,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已有淡淡灰芒流转。
“成了。”他低声自语,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这一夜,蚀骨院深处传出阵阵低吼与诵经声,直至天明方歇。而当晨钟再次响起时,方束推门而出,气质已然迥异往昔??周身虽无灵光闪耀,却自带一股沉郁压迫之感,仿佛行走的灾厄,令人本能避退。
他并未急于前往蛊堂赴约,而是先去了藏经阁。凭借新获权限,他顺利进入第二层,浏览关于“凝煞”、“炼煞”、“御煞”的典籍。然而翻阅良久,却发现大多内容浅显粗陋,远不及龙姑所传精妙。唯一有价值的,是一卷残破手札,题为《七脏煞源考》,作者署名为“前代庙主?玄骨真人”。
其中一段文字引起他的注意:
> “吾尝观庙中七都,实非先天生成,而是由七种极致情绪孕育而生。彼等初仅为煞灵,后吞食历代弟子怨念,渐具灵智,终成执权之神。然其本源仍在‘人心七罪’:傲慢、嫉妒、暴怒、怠惰、贪婪、色欲、饕餮。若有人能集齐七罪之煞,炼为一体,则可逆炼七都,夺其权柄,登顶庙主之位……”
方束瞳孔微缩。这段话无异于一枚惊雷,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原来七都并非高不可攀的主宰,而是可以被取代的存在!而通往巅峰之路,竟是以人性黑暗为阶梯!
“难怪庙规如此残酷,刻意激化弟子争斗、催生怨恨……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喂养七都。”方束冷笑,“可他们没想到,有人会反过来利用这点。”
他果断抄录全文,藏于袖中。离开藏经阁后,径直赶往蛊堂旧址。
子时将至,荒废多年的蛊堂寂静无声,唯有风吹残幡猎猎作响。方束刚落地,一道纤影便从暗处闪出,正是尔代媛。
“你来了。”她声音微颤,显然极为紧张。
“你说有要事。”方束开门见山。
尔代媛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在查什么??白狼灭馆真相。”
方束眼神骤冷:“你知道多少?”
“不多。”她摇头,“但我知晓,白鼠并非孤身作案。他背后有人指使,而那人……很可能就是现任七都之一。”
“证据?”
“没有直接证据。”尔代媛苦笑,“但我父亲,也就是原白虎馆主,在临死前曾留下一道血书,藏于馆后古井之中。他说,若有一日我有能力复仇,便可依书中线索追查幕后黑手。”
她说着,递出一块染血布片,上面写着几个歪斜小字:“七中有伪,鼠非真凶。”
方束凝视良久,缓缓收起。“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尔代媛抬头直视他,“你是唯一一个,既无背景牵连,又有实力打破现状的人。而且……我相信你不会坐视无辜者枉死。”
方束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好,我帮你取血书。但有一个条件??此事过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将来若我需你助我对抗七都,你不得推辞。”
尔代媛身躯一僵,旋即郑重道:“我允。”
两人达成协议,当即动身前往牯岭镇。夜色掩护下,他们悄然潜入废弃的白虎馆遗址。古井早已干涸,井壁爬满青苔。方束运起微光术照明,果然在井底缝隙中摸到一块密封陶罐。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卷羊皮卷轴,展开后,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记录着一场惊天阴谋??
原来当年白虎馆之所以被灭,是因为发现了七都中某位存在私自贩卖“生魂丹”的秘密。此丹以活人魂魄为主药,辅以七种极端情绪炼制,可大幅提升修为,代价却是施术者逐渐丧失人性,沦为欲望傀儡。
而那位七都,正是借各大馆选拔弟子之机,挑选资质优异者暗中抓捕,制成丹药供养自身。白狼馆主察觉端倪,试图上报庙主,却被反诬勾结外敌,遭雷霆镇压。至于白鼠,则是被胁迫充当刽子手,若不从命,全家尽屠。
“所以……白鼠也是受害者。”方束喃喃。
“但他手上确实沾了血。”尔代媛冷冷道,“我不替他开脱,只是希望真相大白。”
方束收起卷轴,沉声道:“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七都之间未必同心,有人想揭发,有人想掩盖。只要善加利用,或可从中撕开一道裂口。”
他抬头望向星空,眼中灰芒闪烁:“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此时东方微亮,晨曦初露。方束立于废墟之上,衣袂飘动,身影孤绝。他知道,从此刻起,自己已踏上一条不归路。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通天大道,无人可知。
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终于明白??在这吃人的仙道世界里,要么成为煞,要么被煞吞噬。
而他,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