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年的初夏,长江之畔的龙江宝船厂旧址,已然成为整个大明乃至整个世界都绝无仅有的奇观之地。
昔日郑和下西洋的辉煌似乎在这里找到了新的传承。
只是这一次,驱动巨舰的不再是季风与帆缆,而是煤炭燃烧带来的澎湃动力与钢铁锻造的坚不可摧。
这里,如今挂上了“皇家海军特别造船厂”的匾额,戒备森严,日夜不停地轰鸣着,进行着一场跨越时代的造舰伟业。
最大的那座干船坞,规模远超历代。
坞底以水泥浇筑,平整如镜,巨大的排水闸门由蒸汽机驱动开合。
此刻,船坞中央,新式蒸汽战舰的钢铁龙骨已然铺设完成。
这并非传统的巨木,而是由马鞍山铁厂特炼的熟铁与低碳钢铆接而成的巨型骨架,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如同一条蛰伏的钢铁巨兽的脊梁。
成百上千的工匠,在手持图纸、口令清晰的“工师”指挥下,围绕着龙骨,如同蚂蚁筑巢般忙碌着。
号子声、蒸汽铆钉枪的沉闷撞击声,以及巨型吊臂运转的嘎吱声,交织成一曲雄浑的工业交响乐。
一块块预先按照图纸轧制好的钢制肋骨被精准地吊装到位,与龙骨铆接,逐渐勾勒出战舰流畅而威武的舰体轮廓。
在船体搭建的同时,另一处戒备更为森严的封闭厂房内,战舰的“心脏”……
大型船用蒸汽轮机,正在进行最后的组装与测试。
这台庞然大物结构复杂,气缸、活塞、连杆、飞轮、冷凝器等部件闪烁着精心打磨后的金属光泽。
工匠们在“海外奇匠”的指导下,以极高的精度进行着安装,确保每一个接口的密封,每一根轴承的对中。
“加压测试!”随着一声令下。
锅炉产生的强劲蒸汽涌入轮机,巨大的飞轮开始由慢到快地旋转起来,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轰鸣,整个厂房的地面都仿佛在微微震动。
负责监工的周正杰尽管已见识过不少奇迹,此刻仍感到心潮澎湃......
这不再是实验模型,而是即将驱动数千吨钢铁破浪远航的真正核心!
舰体结构初步完成后,更令人震撼的工序开始了??铺设装甲。
由马鞍山铁厂水力锻锤反复锻压而成的硬化钢甲板,被巨大的吊臂一块块吊起,严丝合缝地铆接在战舰水线带和关键部位。
厚重的钢板相互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宣告着这艘战舰拥有着同时代任何木质战舰都无法撼动的防御力。
与此同时,位于船厂偏僻区域的“火炮作坊”也在日夜赶工。
这里生产的已不再是传统的青铜或铸铁前装炮,而是口径统一、内镗螺旋膛线的后装钢制舰炮。
使用专门设计的楔式炮闩和定装弹药(弹头、发射药包一体化),其射程、精度、射速和威力,与旧式火炮有着天壤之别。
这些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巨炮,将被安装在战舰甲板上特意加固的旋转炮塔内,赋予其全方位的毁灭性火力。
历经近一年的紧张施工,战舰终于到了最后的总装阶段。
巨大的蒸汽轮机被小心翼翼地吊入预留的机舱位置,与长达数十米的传动轴连接。
粗大的烟囱矗立起来,高耸入云。
船舱内部,管线密布,包括原始的舰内通话管、电传令钟以及为军官舱室和关键岗位提供的电灯照明系统。
这一日,是战舰下水的吉日。
船坞闸门缓缓开启,长江之水涌入坞内,托举起这艘前所未有的钢铁巨舰。
它通体黝黑,线条刚硬,甲板上的炮塔指向天空,烟囱静静地等待着喷吐浓烟的那一刻。
虽然没有传统木质战舰的雕梁画栋,但那冰冷的钢铁质感与庞大的身躯,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与力量感。
苏宁亲临现场,站在观礼台上,望着这艘凝聚了他无数心血与工业空间技术的结晶,眼中难掩激动。
这不仅仅是第一艘蒸汽战舰,这是一个时代的宣言,是大明海权重新崛起的象征,更是他掌控未来,经略四海的绝对利器。
“命名吧!总督大人!”周正杰在一旁激动地说。
苏宁凝视着这艘即将劈波斩浪的钢铁巨龙,沉声道:“其势如雷,其威如霆,承载皇明开拓四海之志。就叫它??‘启明'号!”
“启明”号的顺利下水,标志着大明海军乃至整个世界海军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它静静地停泊在江面上,仿佛一头刚刚苏醒,正在积蓄力量的洪荒巨兽,只待一声令下,便将用蒸汽与钢铁的怒吼,震撼整个海洋世界。
而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多的“启明”正在船厂的船坞中,孕育、成型。
“启明”号蒸汽战舰那黝黑的钢铁舰体在长江水面上投下巨大阴影,它的意义远不止于军事领域。
这头钢铁巨兽的诞生,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大明经济的每一个角落,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拉扯、重塑、甚至催生着一条庞大而崭新的产业链。
建造“启明”号所需的数千吨优质钢材与特种金属,首先点燃了上游产业的炉火。
当涂铁厂成为了这场变革最直接的受益者与核心驱动力。
为了满足船用钢的强度、韧性和耐腐蚀要求,铁厂在AI技术指导下,不断改进焦炭炼铁和酸性转炉炼钢技术。
高炉日夜不息,烟囱浓烟滚滚,产量与质量被迫不断提升。
这里产出的不再是粗糙的生铁锭,而是规格统一、质量稳定的钢板、型钢和铆接用钢材。
淮南煤矿迎来了开采高峰。
蒸汽机、炼焦、发电.......无一不需要巨量煤炭。
传统的土法小煤窑无法满足需求,在明源财团旗下的“大明矿业”的主导下,开始引入蒸汽抽水机、矿井提升机和更安全的支护技术,向着更深、更高效的机械化开采迈进。
煤炭产量陡增,价格不升反降,反而进一步促进了能源消费。
制造蒸汽轮机需要的铜合金(用于冷凝器管道)、锡、铅等有色金属的需求激增,带动了江西、云南等地的相关矿藏勘探与开采。
制造火炮所需的特殊合金,则催生了对钨、锰等稀有金属的初步认知与寻找。
原材料之后,是加工与制造环节的深刻变革。
而“启明”号上数以万计的零件,从巨大的蒸汽机连杆到精密的仪表齿轮,催生了对重型机床、镗床、铣床的需求。
南京、苏州等地开始出现专门化的“机器厂”,它们购买大明商会提供的母机,承接来自造船厂及其他新兴工业的零部件订单,标准化、精密化的制造理念开始萌芽。
钢铁舰体的连接主要依靠热铆接,这需要大量经过培训的铆工,形成了一支专业化的技术工人队伍。
同时,苏宁秘密引入了最基础的电弧焊技术(限于特定车间和AI操作),用于关键部位的连接,虽然规模尚小,却代表了未来的方向。
战舰需要防腐涂料、密封材料、润滑油。
这促使松江、太仓等地原本生产桐油、生漆的传统作坊开始向现代化工转型,尝试生产清漆、早期合成润滑油等,并开始建立初步的酸碱工厂以满足生产需求。
巨舰的建造与运行,更离不开下游产业的支撑。
无论是建造过程中的工厂动力,还是战舰本身所需的燃煤,都使得电力与煤炭的需求呈指数级增长。
“金陵雷神发电厂”不断扩容,新的电厂开始在苏州、镇江等地规划。
煤炭运输成为重中之重,刺激了漕运(运煤船队)、沿海航运的发展,甚至推动了早期铁路规划,以便将淮南煤矿的煤更高效运至长江码头。
“启明”号的吃水深度和体型,要求港口进行疏浚和加固,深水码头、重型起重设备(蒸汽吊机)成为沿海港口的标配。
专门为舰队服务的煤炭补给站、武器维修厂、后勤仓库体系开始建立,形成了一套全新的海军后勤生态。
此时,造船厂成为了最大的“技术学校”。
成千上万的工匠、学徒在建造过程中,被动或主动地学习了看机械图纸、使用新式工具,理解钢铁特性与蒸汽原理。
这些技术工人和初级工程师,成为大明工业化的宝贵火种,逐渐流向民间,带动了整个制造业水平的提升。
在这股工业化浪潮中,苏宁通过大明商会与明源财团,牢牢掌控着核心环节。
庞大的建设资金通过“大明钱庄”和“海军基金”进行融通与调度,商会通过对优质项目的信贷支持,间接引导着产业链的发展方向。
从钢材的化学成分、零件的公差范围,到设备的接口标准,皆由大明商会下属的“标准司”统一颁布。
这无形中确立了苏宁体系在产业链中的规则制定者地位,任何想参与进来的企业,都必须遵循这套标准。
蒸汽轮机、大型锅炉、精密仪器、特种钢材的最终生产工艺和核心配方,依然掌握在苏宁的工业空间和AI体系手中,确保了其在产业链顶端的不可替代性。
“启明”号的龙骨,不仅支撑起了一艘战舰,更支撑起了一个初具雏形的重工业体系。
它像一台功率巨大的泵,将资本、资源、人力强行吸入,然后催生出钢铁、机械、能源等一个个现代工业的基石部门。
江南的经济结构,正在从以丝绸、棉布、瓷器为主的轻工业与农业,向着重化工业与装备制造的更高形态艰难而坚定地转型。
这条由钢铁巨舰拉动的产业链,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将大明拖入一个由蒸汽与钢铁定义的的全新纪元。
随着江南士绅“雅贿”、“色贿”、“金贿”的种种尝试在苏宁那座如同铁壁铜墙的总督府前接连碰壁。
一则关于浙直总督苏宁“清廉如水,铁面无私”的名声,不再局限于江南官场。
而是伴随着商旅的流传,士子的议论,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最终汇入了紫禁城的红墙深处。
在京城茶馆、衙门值房,乃至勋贵府邸的私密宴席上,苏宁的名字常常与“清廉”二字紧密相连。
“听闻那位苏制台,金山银海置于前而目不斜视,绝色佳人拥于怀而心不动摇,真乃当世海瑞也!”
“岂止!海刚峰(海瑞)是清苦,苏制台是手握金山而分文不取!他那‘大明商会’日进斗金,却能将所有贿赂登记造册,或还,或充公,此等境界,更为难得!”
“有如此能臣干吏,实乃国家之福啊!”
这些议论,经由言官、宦官等各种渠道,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深宫之中,摆在了那位年仅十二岁的天子??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案头。
乾清宫的东暖阁内,小皇帝朱翊钧在完成张居正安排的繁重课业后,偶尔会拿起关于苏宁的奏报或听闻冯保略带感慨的提及。
他对这位多年不见的苏先生,心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他由衷地感到钦佩和一丝好奇。
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张居正是严厉的权臣和不可或缺的辅政大臣,而这位远在江南的苏先生,则像是一个传奇话本里走出来的人物。
他能造出那么多神奇的东西,如新式织机、蒸汽船,能打跑凶恶的倭寇,还能面对无数诱惑毫不动心,这简直符合了他对“能臣”与“清官”的所有想象。
再加上,苏宁仅仅负责万历幼年的启蒙教育,而苏宁大多时间都被外放为官,所以小皇帝对苏宁的记忆并不是太多。
所以在张居正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管教下,苏宁的形象仿佛带着一丝遥远而自由的光彩。
然而,另一方面,一种更深沉、更符合帝王心术的忧虑,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其一,万历担忧张居正与苏宁过于紧密的关系。
满朝皆知,苏宁是张居正改革最得力的干将,“一条鞭法”在江南的成功推行,离不开苏宁的鼎力支持。
张居正如今已然权倾朝野,令小皇帝在敬畏之余,时常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如今,张先生在外拥有如此一位手握重兵(新式水师)、掌控财赋(江南税银、商会)、且声誉极佳的地方大员作为奥援,这组合起来的权势,是否已经超出了臣子的本分?
年幼的皇帝虽然尚未亲政,但生于帝王家的本能,让他对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力量抱有天生的警惕。
其二,正是担忧苏宁那过于完美的“清廉”之名。
在朱翊钧所受的教育中,臣子固然要清廉,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一个既不贪财,也不好色,能力超群,又深得民心的封疆大吏,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如此洁身自好,是真正的道德君子,还是所图更大?
一个毫无个人欲望的把柄落在旁人手中的权臣,往往比一个有贪腐把柄的官员,更让君王感到难以驾驭和安心。
朱翊钧隐约觉得,这位苏先生,比那些可以用财货、美色揣度的官员,要深沉可怕得多。
这种复杂的情绪,小皇帝并未轻易表露。
在张居正面前,他依旧是那个勤奋好学,对元辅师傅充满依赖与敬畏的学生;在冯保面前,他也只是偶尔流露出对苏宁事迹的好奇。
他将那份疑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因为他深知,现在的自己,既无力改变张居正的权威,也无力撼动苏宁在江南的地位。
他只是默默地关注着来自江南的每一份奏报,无论是关于新政的,还是关于海军建设的。
万历皇帝在学习,在观察,在内心深处,将苏宁与张居正一样,视为自己未来亲政后,需要慎重对待,甚至需要小心平衡的“重臣”。
于是,在万历皇帝幼小的心灵天平上,对苏宁的钦佩与对权臣的警惕,微妙地交织在一起。
这份复杂的君心,如同紫禁城上空的浮云,看似平静,却可能在未来酝酿成影响无数人命运的风暴。
此时的万历皇帝已经初步具备一个合格帝王的思维能力,至于真正的知行合一又是另一码事。
而远在江南的苏宁,或许能感受到那来自帝都的注视,但他此刻的宏图,已然超越了单纯的君臣猜疑,投向了更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