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苏宁缓步走出文华殿,眉宇间凝结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疑虑。
方才廷议,万历帝提及已故首辅张居正时,那看似平静的语调下,竟泄出一丝近乎刻骨的寒意,让在场重臣无不脊背生凉。
这位少年天子对张先生的恨,早已超越了寻常君臣龃龉,更像是一种蛰伏多年,亟待喷发的火山。
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否则,何以解释历史上那道将张居正开棺戮尸、挫骨扬灰的残酷旨意?
“有果必有因......”苏宁负手立于金水桥畔,低声自语。
他在浙直为官多年,虽对朝中倾轧有所耳闻,但张居正与万历之间这段最深沉的隐秘,却如同笼罩在太和殿深处的迷雾,外人难窥其详。
那绝非简单的“权臣主”四字可以概括。
苏宁试图在记忆中搜寻线索。
张居正作为帝师,对万历的管教堪称严苛:读书稍有懈怠,便厉声呵斥;言行略失君王体统,便引经据典,长篇训诫;甚至万历喜爱的书法、珍玩,也以“玩物丧志”为由悉数收缴。
这些,或许都成了怨恨的种子。
但,这足以催生出那般毁尸灭迹的极端恨意吗?
难道真的如野史说的那样,张居正和万历老妈关系匪浅?
不过野史就是野史,越劲爆越有市场,如今还有人说康熙和乾隆都有汉人血统。
苏宁微微摇头。
敏锐地感觉到,在这深宫之中,必定还埋藏着更不堪、更私密的往事。
或许是某种精神上的长期压制,让皇帝的尊严被践踏到了尘埃里;或许是某些涉及宫闱秘辛的干涉,触犯了天子最敏感的逆鳞。
然而,知晓这些核心隐秘的人,要么早已随着张居正的倒台而沉寂,要么便对此讳莫如深。
宫中的老太监们口风极紧,冯保等内也早已失势。
至于那些清流言官,他们乐于抨击张居正的“权欲”,却未必知晓那对特殊师徒之间最私密、最扭曲的纠葛。
“该问谁?”苏宁的目光扫过暮色中肃立的宫墙。
第一次感到在这庞大的帝国权力中枢,竟也有无处探寻的真相。
这不仅是历史的空白,更是一道危险的禁区。
贸然触碰,只怕会引火烧身。
夜风渐起,带着北地特有的干冷。
苏宁找了找官袍,将那份探究之心暂时压下。
但他知道,若不弄清这段恩怨的根源,他便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龙椅上那位年轻帝王的内心,也无法在即将到来的、更剧烈的政治风暴中,找到最稳妥的立足之地。
月悬中天,万籁俱寂。
苏府后院早已熄了灯火,正搂着自己的扬州瘦马谈心,唯有巡夜家丁的灯笼在廊下摇曳。
突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宁静,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驾到??”
苏宁从小妾温热的被褥中惊起,匆忙披上常服,趿着鞋便赶往花厅。
只见万历皇帝独自站在厅中,仅着一身玄色常服,眼底泛着不正常的红丝,周身笼罩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躁郁之气。
苏宁心头一紧,深知能让天子深夜微服至此的,唯有那桩盘踞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心魔。
“陛下深夜莅临,臣......”苏宁刚要行礼,便被万历抬手打断。
“苏先生,”年轻的皇帝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朕思来想去,张居正之事,绝不能就此罢休!他欺朕年幼,把持朝纲,朕若不严惩,何以立威于天下?”
苏宁看着眼前这个被怨恨灼烧的帝王,只觉得自己的脑仁隐隐作痛。
他深吸一口气,引万历入座,亲自斟上一杯安神茶,缓声道: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自我大明开国以来,哪位皇帝杀官员最多,却未引起天下动荡?”
万历一怔,下意识答道:“自然是太祖高皇帝。”
“正是。”苏宁目光沉静,声音却带着千钧之力,“太祖何以能如此?只因他杀的都是贪官污吏,杀的是确有劣迹、罪证确凿之人。他手握道义,脚踏律法,故天下人虽惧,却无人敢言不公。”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但自太祖之后,列位先皇,谁还敢如此?非不欲,实不能也!因为‘道义”二字,重逾千斤。陛下可还记得于少保(于谦)?”
听到“于谦”二字,万历眼神微微一颤,或许那个大明战神自己也会后悔。
“于少保保卫京城,匡扶社稷,可谓擎天保驾之功!然其最终蒙冤而死,至今仍是天下士人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苏宁的声音带着深刻的痛惜,“陛下,张居正或许专权,或许有亏于陛下私德,但他十年辅政,国库充
盈,边患稍宁,于国确有大功!若陛下仅因私怨便对其身后施以酷烈之举,天下人会如何想?史笔如铁,又会如何记载?”
接着他又是深深盯着万历的眼睛说道,“陛下,此举伤害的绝非张居正一具枯骨,而是大明的国体,是陛下您的圣名,更是后世臣子为陛下效死的决心啊!”
万历猛地站起身,胸膛起伏,突然转向苏宁,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帝王特有的猜疑:“苏先生如此竭力为张居正辩护,难道就没有半点私心吗?”
花厅内霎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苏宁闻言,先是怔住,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有惊愕,有无奈,也有懵逼,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苦笑。
然而,他并没有回避,反而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以一种罕见的,近乎残忍的坦诚说道:
“陛下既然垂询,臣......不敢欺君。”
他缓缓跪倒在地,声音低沉却清晰:“臣保护张居正身后之名,确实存有私心。因为臣,也是读书人,也是大明的官员。今日陛下可以因旧怨对张先生挫骨扬灰,他日,是否会因新隙对臣......乃至对其他敢于任事的臣子,行
同样之事?”
他抬起头,眼中是文人最深切的恐惧与悲哀:“若果真如此,臣......恐怕会寒心,会畏惧。届时,臣还敢像如今这般,不计得失,不顾非议,为陛下,为大明去推行新政,去触碰那些积重难返的弊端吗?臣只怕会变得......多
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如不做不错。陛下,这......便是臣的私心。”
这一番坦诚到近乎赤裸的表白,如同卸下了所有防护,将臣子最深层的不安与恐惧,血淋淋地摊开在了君王面前。
万历愣住了,他看着跪在眼前的苏宁,看着这个一向智珠在握,行事果决的能臣,此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忧惧,他满腔的怒火,竟一时不知该向何处发泄。
花厅之内,唯余帝王的愤怒与臣子无声的决绝,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万历呆立在花厅中央,烛火将他年轻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苏宁那番直刺心底的坦诚,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他心头燃烧的复仇火焰,却让他陷入更深的迷茫。
他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抬起头,眼中的偏执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寻求理解的困惑:“苏先生,那你......你如何看待张居正这十年的作为?抛开朕与他的私怨,单论其对国朝的影响。”
苏宁见万历情绪稍缓,心中稍定,他略一沉吟,便毫不迟疑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声音清晰而肯定:“回陛下,若以臣之见,张江陵十年执政,力挽狂澜,其推行的考成法振刷了吏治,清丈田亩摸清了家底,尤其是一条鞭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将繁杂的徭役赋税折银征收,简化了流程,减少了官吏从中盘剥的机会,实实在在减轻了小民负担,也增加了国库收入。此一法,便是窥准了我大明积弊之要害。臣敢断言,仅凭此一项,便足以为大明
国祚续命百年!"
“续命百年......”万历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闪烁。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但也正因出自苏宁之口,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宁,带着一丝试探与期待:
“那......若朕决心推行你曾提及的‘摊丁入亩'之策呢?此法若成,可能比得了一条鞭法?”
苏宁闻言,却立刻端正了神色,郑重地摇了摇头:“陛下,此言差矣。‘摊丁入亩'之策,首倡者并非臣苏宁。此乃嘉靖朝大学士桂萼,于嘉靖年便已明确上书提出。臣不过是拾人牙慧,在前人智慧的基础上,结合当下时
局,略作补充和完善而已。臣,不敢贪天之功。
他这番谦逊与严谨,让万历微微动容。
却见苏宁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坚定而充满力量,他甚至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炬:“但是,陛下!若您真有此决心,将这三项国第一并推行??彻底实施‘摊丁入亩,让税赋真正落在田亩之上,做到富者多担;强力推
动‘士绅一体纳粮”,打破官身优免之特权,使税源公平;并持续对建州女真等边患行‘犁庭扫穴”之举,永绝后患!”
他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深夜花厅中回荡,带着金石之音:“陛下若能顶住压力,将此三策贯彻到底,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非续命百年!而是足以涤荡沉疴,为大明开创一番崭新局面,再延国祚三百年!”
“三百年!”万历被这个数字震撼了,他猛地站起身,在厅中急促地踱步。
苏宁描绘的蓝图与他内心渴望成为一代雄主的抱负猛烈地撞击着。
清算旧怨的快意,与开创不世功业的诱惑,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
夜,更深了。
但这一夜,年轻皇帝的心中,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万历被苏宁描绘的宏图刺激得热血上涌,仿佛已看到自己超越列祖列宗、成为中兴圣主的景象。
他猛地转身,双眼灼灼发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口而出:
“好!既然先生有如此魄力与见识,朕明日便下旨,罢黜张四维,由先生出任首辅!有先生执掌内阁,何愁大业不成!”
这番话语掷地有声,若是寻常官员听到,怕是早已激动得伏地谢恩。
然而苏宁却只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复杂难言的神色。
他没有跪拜,反而缓缓摇头,那眼神里竟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悲凉。
“陛下,”他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臣......谢陛下信重。但这首辅之位,臣,不能受。”
“为何?”万历错愕不已,他无法理解竟有人会拒绝这百官之首的尊荣,“先生是担心资历不足?还是有其他顾虑?”
苏宁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帝王,望向更深远的历史迷雾:
“陛下,有些道理,你我心里都清楚。但清楚是一回事,能否做成,能否坚持到底,却是另一回事。”他语气沉重,“当年张江陵推行一条鞭法,触及了多少人的利益?他何等权势,最终也不过落得个‘孤臣”之名,身后险些被
挫骨扬灰。”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在万历心上:
“一条鞭法尚且如此!陛下可知道,‘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要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所有的士绅豪强为敌!他们要失去的是千百年来视为特权的免役免赋之权!这是要挖他们的根,断他们的财
路!”
苏宁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甚至带着一丝殉道者的光芒:
“臣不怕死,也愿意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为了陛下描绘的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有必要,臣愿做那个撞死在旧制度冰墙上的第一人!”
话至此处,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炬,直直射向年轻的皇帝,问出了那个最关键,最残酷的问题:
“但是,陛下!臣愿意去死,可您呢?您是否有决心,在满朝文武跪满乾清宫前痛哭反对时,依然力排众议?您是否有魄力,在天下士子口诛笔伐、史官笔下暗示‘暴政”时,依然初衷不改?您是否有胆量,在可能面临的巨大
压力甚至......动荡面前,依然坚定不移地支持这项国策,直到它彻底落地生根?”
他一字一顿,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力度:
“臣的死,或许能换来一时的震动。但若没有陛下钢铁般的意志作为后盾,臣的死,将毫无意义,新政也必将人亡政息。届时,臣不仅死无葬身之地,更将成为千古笑柄!”
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冰水泼在万历滚烫的心头。
他张了张嘴,那股因热血上头而产生的冲动,在现实而残酷的政治考量面前,开始迅速消退。
万历看着苏宁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所谓的皇权,在面对整个统治阶级的集体反对时,竟是如此的......沉重与无力。
花厅内,只剩下烛火不安的跳动声。
一场本该是君臣相得的任命,最终变成了一场关于决心,代价与政治现实的残酷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