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语重心长,站起身来走到朴满城的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使者,你们王上的命是命,我们大唐儿郎的命,也是命啊。”
“你在这里空口白牙就要求大唐帮忙,可是,若是不付出些什么,凭什么让我大唐儿郎为你们高句丽的内斗去流血牺牲?凭什么让我大唐耗费无数钱粮,去支撑你们高句丽呢?就因为你们话说的好听,态度够好?”
“咱们推己及人,放在你们身上,想一想,可能吗?”
“是,虽然眼下还没有走到刀兵相见的那一步,可是这种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真到了那一天,你们再做决断,那还来得及吗?”
“这话,还是你们说的算吗?”
“更别说,你们使者团这次到长安,所作所为,臣节有失啊。”
长孙无忌再次轻描淡写的提起了“避讳”的事情,在朴满城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况且。”长孙无忌语气缓和下来,声音压低些许,听上去带着几分诱惑。
“这些条款,看似苛刻,实则是将高句丽与大唐的利益牢牢捆绑。”
“合于利才动。”
“如此一来,促成此事的辽东郡王与大唐便是不可分割,盖苏文安敢轻举妄动?”
“有了顺畅的互市,两边的百姓也能得到实惠,你说是不是?”
“大唐全力支持辽东郡王,这可不是你说的什么引狼,这是请了保护神。”
最后,长孙无忌回到座位上,往椅子上一靠,语气变得淡漠。
“是忍一时之痛,借大唐之力清除内患,保全国本;还是为了所谓的‘颜面’,坐视国贼坐大,最终宗庙倾覆,身死国灭……这其中轻重,还望朴使者,以及你身后的辽东郡王,仔细掂量。”
“毕竟,”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机会,不会一直都有。陛下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朴满城双手颤抖,捧着这份文书草案,再看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足以令他心惊肉跳。
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想说这条件绝无可能,高句丽上下绝不会答应。
可是当他抬起头来,对上长孙无忌那看似温和的眼神,看到了眼神里透露出的洞悉一切的冰冷,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再清楚不过,他说的很难听,但是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裹挟住了朴满城。
自己区区一个使臣,如何能担得起拒绝大唐、导致国家可能倾覆的千古罪责?
可若是答应了,这等条款传回国内,他同样会成为众矢之的,可以想到,王上会为了平息这场风波,用自己的人头去换。
冷汗沿着朴满城的鬓角滑落。他不能,也不敢独自做这个决断!
“司空……”朴满的声音嘶哑,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此……此事关系重大,条款……条款所涉甚广,外臣……外臣人微言轻,实在……实在不敢擅专啊!”
“还请司空宽限些时日,容外臣……容外臣回去与世子殿下细细商议,再将结果禀报司空!”
朴满城思来想去,这烫手的锅,不能自己端在手里。
这次来的,不还有一位世子殿下吗?
非常之时,只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了。
无论如何,高桓权势王世子,有他顶在前面,自己身上的罪责总能轻一些。
这件事情若是办砸了,他高桓权势最多世子之位不保,性命总该无虞。可若是自己这个使臣冲在前面,办坏了事,失去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官职,而是全家老小的性命了!
长孙无忌的眼神中闪过一抹预料之中的轻蔑。
早就料到对方不敢当场答应,毕竟谁背这件事,谁最后就是要被清算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他回去,找到那位王世子,让他来背。
长孙无忌倒也没有立即答应,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语气中带着几分体谅。
“我理解你的难处,如此大事,确需慎重。”
而后,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回去好好商议,这其中所有利害,我可是已经都给说清楚道明白了。”
“不过,朴使者也要明白,时机不等人啊。那盖苏文在国内可不会等着你们慢慢商议。陛下和朝中诸公的耐心,也并非无穷无尽。”
“有些过错,可一不可再。展现诚意,是眼下唯一的出路。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是……是……外臣明白,多谢司空体谅!”朴满城躬身道谢,抱着那份沉重的文书草案,踉跄着退出了司空府的偏厅。
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长孙无忌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鱼儿已经咬钩了,挣扎不了多久。
司空府的文吏自外面走进来,回头看了一眼正往外走的朴满城的背影。
“司空。”文吏对着长孙无忌拱了拱手。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
“让人看着点鸿胪驿馆那边。”长孙无忌笑道。
“他们是,答应了?”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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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不过,八九不离十了,还会再讨价还价的,那份文书,咱们本就留了后续商议的余地,如果他们不商议,直接答应,那更好。”
“事情成了,口头上,他还得谢谢咱们呢。”
朴满城魂不守舍的回到了鸿胪驿馆,怀中的文书草案仿佛有前进重量,硌得他心口生疼。
到了院子里,朴满城直接去了高桓权的房间里。
而高桓权也是焦躁不安的在房间里等着朴满城的消息。
长孙无忌,如今是他们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朝中重臣了。
长安城其他的人,他们就算是带着礼物去了,也被拒之门外。
尤其是,他们在宫中面见皇帝的事情被传出来了。
那些人躲着他们,如同躲避瘟疫一般。
见到朴满城回来,高桓权立刻迎上前,急切询问。
“朴使,如何?长孙司空可愿相助?”
朴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屏退了左右,关上房门。
“噗通”一声,朴满城跪在了高桓权的面前,未语泪先流。
“殿下!殿下!臣……臣有负王上与殿下重托啊!”
高桓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朴使者,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朴满却不肯起身,反而将怀中那份文书草案高高举过头顶,如同呈上罪证一般,泣声道:
“殿下,长孙司空……他……他倒是同意相助,可……可他们开出的条件……实在是……臣不敢看,更不敢决断啊!此乃关乎国本之大事,唯有殿下您,才能定夺啊!”
几句声泪俱下的话,倒是将自己的决策权摘了个干净。
高桓权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接过那份文书,入手便觉得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展开细看。
高桓权眉头紧锁,然而,看着看着,他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青白一片,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猛地将文书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让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混账!无耻!他们……趁人之危!小人!”
“割让乌骨城、泊灼城!开放互市,大唐驻军,这与割咱们的肉有何区别?!”
“这等贼心,与那盖苏文有什么不同!”
“这让我如何向父王交代?如何面对国内臣民?!”
高桓权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要背过气去。
他指着那份文书,手指颤抖:“这条件,绝不能答应!宁可……宁可我们跟盖苏文拼了,也绝不受此奇耻大辱!”
看着状若疯狂的高桓权,朴满城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世子这是受不了刺激。
但必须让世子认清现实,否则大家都得玩完。
朴满城依旧跪在地上,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声音凄楚地将长孙无忌跟他说的话,告诉了高桓权。
“殿下!殿下息怒啊!您说的,臣何尝不知?此乃丧权辱国之条款啊!”
“可是殿下,您想想,若我们不答应,大唐袖手旁观,那盖苏文狼子野心,他会给我们拼命的机会吗?他不会!他会以雷霆之势,清洗王庭!届时,您,王上,还有诸位王子……恐怕……恐怕都要身首异处啊殿下!”
“高句丽……高句丽就真的亡了!亡在盖苏文手里了!”
朴满城顿了顿,偷摸观察着高桓权的脸色,继续用掏心掏肺的语气说着。
“而若我们答应……虽然失了城池口岸,损了颜面,但至少王位能保住,宗庙能存续,高氏血脉不绝啊殿下!有了大唐的支持,我们或许还能徐徐图之,将来未必没有收回失地的一天。”
“殿下,是颜面重要,还是身家性命和国祚存续重要啊?”
“更何况……”朴满压低了声音,提到了那件让他们彻底陷入被动的事情,“殿下,您别忘了,起初咱们在长安的形势,可并非如此,是咱们二人触犯了天颜啊!此事可大可小,若大唐以此为由问罪,我们更是雪上加霜!”
事到如今,自己跟高桓权,必须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高桓权的事情传回国内可大可小。
可是自己在两仪殿内的一声“渊贼”,不管在哪边,都过不去。
所以,一定要绑死!
“殿下,臣,臣想不到别的选择了。”
高桓权听着朴满的话,如同被一盆盆冰水浇头,从最初的暴怒,逐渐变得茫然,最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的看着那份文书喃喃道:
“难道……难道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不,不。”
高桓权连连摇头。
他要是在长安答应了这样的条件,那他的世子之位,是板上钉钉的要丢。
“此事关系太大,你我都无法做主!必须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回国内,呈报父王,由父王圣裁!”
不管最终是拒绝还是签订,如果是父王来决断,那任谁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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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此议……恐怕远水难救近火啊!”
“从长安到国内,即便信使日夜兼程,一路畅通无阻,来回至少也需要一两个月!”
“咱们能等,大唐这边能拖,可是国内,那盖苏文........”
即便是在私底下两人说话,朴满城也是再也不敢提那个“渊”字。
“万一,咱们的信,被盖苏文截获.......”
“更坏的是,如果我们的决断尚未做出,大唐等不及了,因为我们的‘拖延’和‘毫无诚意’而彻底失去耐心,转而……转而可能去接触那盖苏文了!”
“那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高桓权脸色惨白,刚刚挺起一点的脊梁又垮了下去。
“朴满城。”高桓权强硬的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我二人都知道,这个条件,一旦答应了,回到高句丽,我们两个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别说你这个使臣了,便是我这个世子,即便是能活下来,也不过是被囚禁的奴仆。”
“不能答应,咱们绝对不能答应。”
朴满城还想要说什么.......
“八百里加急送信给我父王,长安的事情不要提,便只说大唐知道了我高家的困境,狮子大开口。”
“就这样做!”
最后一句话,高桓权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低声嘶吼出来。
“要骂,也是骂大唐趁人之危!而不是我们无能!”
这是眼前唯一能想到的,保全自身,转嫁仇恨的办法。
上了赌桌,赌注无非是性命,名望。
可是当这些全都汇集在一处的时候。
也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看着高桓权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朴满城也知道,这是世子最终的决断了。
咬了咬牙,重重顿首:
“是!殿下!臣……臣知道该怎么写了!”
鸿胪寺内眼线众多,任何风吹草动都难以遁形。
自然,高句丽使团的动向,会被事无巨细的送到宫中,泾阳王府,司空府。
在这三处的操纵下,什么鸿胪驿馆,跟筛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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