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随心转,人心无尘,世界明净,窗外的夜空驱散了丝丝云翳,月光越来越亮,洁白、柔和、滑/腻,像初生赤子的肌肤。
现在,卫善邀请雷风坐在了庭前花亭里对月举酒了。
杯中的酒光与月光相融,酒月一色,酒与月一同沉淀在杯中,随口入心,令心境明洁犹若一首佛谒:身非菩提树,心非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若尘埃。
两人对碰了一杯酒,各自仰口饮尽。
卫善双目炯炯有神,他低吟浅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雷风玩月赏花,微笑着接过下句:“了却君子天下事,赢得生前死后名。兄台雅兴与豪情齐飞,恍若秋水共长天一色。”
“可惜刀不在手。”卫善说。
“我为你铸刀!”雷风出语干脆,如雷似风。
“好,我敬你一杯。”卫善举杯望月,杯中晶晶闪亮,他先干了一杯酒:“三天内,为我铸一把像先前那样的断刀。”
“三天?你说得太轻巧了。”雷风嗔怒:“实不相瞒,至少需要半个月。”
“半个月的时间太长,如果金兵在三日内来犯,我如何对敌?”
“我没有三头六臂。”
“何妨把十五日内的功夫集中在三日内爆发。”
“你太强人所难,未免不顾及他人的辛苦。”
“对不起,兄弟!”卫善连饮了三杯,致歉说。
雷风说:“金兵输了一阵,蓄劲待发,兄台杀敌心切,令人感动,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豁出去了,三天就三天,我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誓要为你铸刀成功,如若不成,我饮刀自戮。”
“果真如此,我内心有愧,我恐怕也要追随你而去了。”卫善嗫嚅。
“英雄岂能畏畏缩缩,想当年在虎牢关前,华雄何等骁勇,众将皆失色,唯关羽大呼:小将愿斩华雄之头,献于帐下。结果鸾铃响时,马到中军,关将军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下,其酒尚温。”雷风说:“我们何不学关云长,我三日内愿提刀来见你,你拿刀后,必斩乌里哈之头。”
卫善思索片刻,终于出语掷地有声:“太史公司马迁有言:游侠者,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身困厄。你豁出去了,我为何不敢捐献血肉之躯?若不能斩乌里哈之头,我饮刀成三块。”
雷风大声说:“君子一诺,千金不移。”
“人之所助者,信也。故孔子曰:轻千乘之国,重一言之信。君子岂能言而无信,不是乌里哈死,就是我亡。”卫善作出了非彼即此的选择。
酒意愈浓,两人的激/情在燃烧。
“若有人兮天一方,忠为衣兮信为裳。”雷风谈笑如风:“《庄子》记载:鲁国公子尾生与其女友约好了要在一处桥下相会,尾生如期而至,佳人还没有来,不料,一场洪水爆发,尾生为了坚守约定,抱着桥柱,痴痴苦等,直到溺水而亡。”
这时,月移花影上栏杆,花影、月色、酒意相揉,让人感念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卫善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诚信是爱情的命脉。所以尾生至死也不肯违背当初的约定。”
“何尝不是?诚信亦是武林的命脉。”雷风说。
月光照着卫善铁青的脸,卫善说:“尾生抱柱溺水而亡的故事毕竟是庄子虚构的寓言,我却看到了至诚至信的真人实事。”
“那样的人是谁?”雷风急切地问。
卫善平添了自豪,说:“我的义弟李仪与我结为八拜之交,他曾向我偶尔提起他的一段陈年旧事,他生于京城,家道衰落后,只剩下他和老母相依为命,他勤练武功,二十岁就当上了京城振武镖局的镖师,有一天,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找到了他……”
那秀才的故事染上了鲜血。
春日,京城十里长街上,阳光灿烂,天空一对紫燕掠过,被街上的刀光剑影吓得转瞬飞得不见了踪影。
阳光下,刑部尚书的花花公子带着几名家丁四处猎色,一红衣女子在人群中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艳丽之极,花花公子流出了口水,一边笑嘻嘻地上去搭讪,一边动手动脚。
女子扬手一耳光,打得花花公子踉跄了几下,花花公子勃然大怒,喝令家丁把红衣女子按倒在地,扯破他的衣服,将她强暴。
对方的父亲是刑部尚书,掌管国法,可以任意颠倒是非,女子自知苦告无门,羞愤自尽。
那秀才就是红衣女子的兄长。
他找到好打抱不平的李仪,倾诉妹妹的冤屈,请求李仪帮他杀了那花花公子。
李仪义愤填膺,拔出腰刀,砍向一尊磐石,磐石被削飞一角,刀背上响起嗡嗡之声。
“岂有此理?”李仪怒斥:“不杀此人,我当如此石,受此一刀。”
秀才心情格外激动,双手捧上黄金百两,这是提前给李仪行侠仗义的酬劳。
李仪推开酬金,仰天长叹:“我若杀了这淫徒,刑部会派捕快缉拿我,我从此要亡命天涯,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家中老母无人照顾,我走了,她依靠谁?”
秀才感觉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熄灭了,不禁潸然落泪,以至呜呜哭了:“都说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我以为遇到了救星,哪知……”
李仪被他的哭声打动了,向他起誓:“你放心,我会把你的仇恨牢记在心,等我母亲去世后,我一定替你报仇。”
过了两年,李仪的老母仙逝,李仪信守诺言,深夜潜入刑部尚书家里,杀死了他的作恶多端的公子。
说到这里,卫善停顿下来,好像故意卖关子,等候雷风的反应。
雷风大受震撼,说:“你的义弟言出必行,时隔两年,事过境迁,他犹记前言,不负承诺,令人敬佩。”
月上中天,庭前花亭边簇簇花影沐浴着月亮的晶光,花影渐次爬到了两人的脚下。
卫善说:“这故事还没完。”
“让我猜猜它的结局。”雷风很感兴趣地说:“后来,李仪得知,秀才急于需要李仪替他报仇,所以他不择手段,李仪的老母并非无疾而终,而是被秀才下毒致死,李仪一怒之下,也杀死了他。”
“正是如此。”卫善说。
“秀才可怜又可恨。”雷风说。
“不过,李仪并没有彻底杀死秀才,只是把他杀得半死,以此教训他,后来又救活了他。秀才活过来后,跪在李仪的脚下磕头不止,感谢李仪胸怀广阔而包容了他的阴谋。”卫善说。
月轮渐斜,时辰接近凌晨,花朵笼罩着一层倦色,牵牛花闭合了,它们早已酣然入睡。
雷风拔出刀,在手臂上刺出血滴,并在上面记下一行血字: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月光浸在醒目的血字里红透了。
雷风寄语卫善:“我三日内提刀来见你,你拿刀后,必斩乌里哈之头,就是这样。今夜之言,坚比山盟海誓,决不可负,不然,你我都将愧对你的义弟。”
雷风的铮铮誓言在卫善的心底共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