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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臂断刀之五:焦灼怀疑
    清明前夜,暴雨犹如带着刀剑的狠劲,在江州的护城河里打溅起水花,敲击着城墙上排列整齐的砖石,雨石相激,崩发出来的声音如战鼓咚咚。

    岁月峥嵘,不停地兴风作雨,那些城墙的砖石对着风雨凸现着它们鲜明的棱角,裸/露着不肯归顺圆滑的本性,抗拒着一切残酷的打击,始终守护着方方正正的形态和坚定不屈的命运。

    雨亦暴亦柔,当暴雨转变为细雨,雨声则由战鼓而变成琴弦。到了凌晨,天气柔和,雨丝细细,潺潺轻弹。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天一放亮,雨已停止,卖花的声音在长街短巷里响起,杏花的暗香飘浮在空气里。

    八点时分,自然不见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情景,但江州的儒生依旧寻访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意境,他们借酒浇愁,凭吊远逝的先祖。

    杏花疏影里,百姓们纷纷携酒持肉去扫墓。

    乌里哈趁江州人忙于祭拜,再次率领数万金兵向江州发起猛攻,他长长的弯刀一指,金兵如潮水般淹没过来,围住了江州城池,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崩地塌,如翻江倒海。

    但江州守兵并未松懈,一时之间,城上金鼓齐鸣,弓弩手拈弓搭箭,万箭齐发。

    城上设有瞭望楼。

    卫善坐在瞭望楼里,他对面坐着张尧,两人之间是一局棋。

    金兵偷袭,早在张尧的意料中,他早已布防严密,似乎并不在意城上城下杀声震天,只管悠悠下棋。

    在他看来,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争,这才是大将风度。

    东晋军事家谢安与前秦符坚决战淝水,谢安不战而无不战,不争而无不争,一战成名,名垂青史。

    他平生最佩服谢安。

    公元385年,符坚在淝水陈兵百万,谢安率领的晋兵只有8万,敌众我寡,但晋军毫不畏惧。

    战前,符坚观察淝水对岸的动静,望见晋军营帐整齐,士兵阵容威武,对面八公山上,无数草木随风晃动,符坚吓得面如土色,他竟把山上的草木看成了晋军。

    与符坚的怯弱相反,谢安始终气定神闲,无论秦师晋旅如何激战,他一直坐在家中与客人下棋。当前方捷报呈上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继续低头下棋,客人实在忍不住了,向他询问战况,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不好意思,我军不小心小胜一局。”

    张尧总结淝水之战的经验:下棋如打战,打战如下棋,能下好棋就能打好战,一棋能抵百万师。

    卫善捏着棋子,却并不从容镇定,他内心焦急,在等待着雷风把那把断刀送来。

    对他而言,不是随便找一把刀或者其他兵器就能冲锋陷阵,只有那把断刀的长度、形状和重量与他的独臂的力量、招式和习惯相配。那把断刀只适合他使用,他只有使用那把断刀才是刀神,那把断刀只有被他使用才是神刀。

    多年以来,独特的他和独特的断刀形成了绝配,他是断刀的知己,断刀是他的知己,他把生命交给了断刀,断刀把生命交给了他,他与断刀之间形成了至深至久的默契。

    金兵攻城,无刀的他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他与张尧对局,心态各不相同,张尧下棋是出于战争艺术,他下棋是出于无奈。

    等待的时间焦灼难熬。

    雷风与他盟誓的时间是三月三十日,雷风说,他要从三月三十日睡到四月一日,睡足之后再杀一只羊,吃完一只烤全羊,于四月一日正午十二时正式开始铸刀,炉火三天三夜不熄,他三天三夜不睡,于清明正午十二时把刀交到城楼上。

    太阳已升到城楼上了,晒干了城上被宿雨打湿的砖石,也晒干了城下的泥沙,城下,金兵顶着盾牌,冒着箭雨,又冲了上来。

    卫善瞅着棋局,心不在焉,举起一颗棋子,迟迟不落,一层思绪浮上来。

    卫善记得他生于乡村,父母是佃农,年年种麦,岁岁交租,入不敷出,一家人常年吃不饱。

    一年冬天,卫善的母亲卧病在床,又冷又饿,家中乏粮,父亲去找邻村王氏借了一小袋麦子,回家熬麦粥,喂给妻子喝。

    父亲曾答应,一定在大年三十前一天还债,然而妻子病重,他抽不出更多时间干活,所以没钱购粮,他如何还债?

    母亲吃力地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是庄稼人的规矩,不能破坏,答应了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说话要算数。”

    为了实现这句话,父亲从粮缸里搜刮出一小袋麦子,提起它出门了。

    那时,北风在山塬上旋转着,呼啸着,抛下大把大把的雪花,父亲向王氏家走去,山路时高时低,时弯时直,每一段山路都铺着厚厚的冰,十分滑溜。

    父亲一路步履蹒跚,一阵风袭来,他脚底一滑,身子向山崖坠去,但心还惦记着那袋麦子,就在他坠崖的刹那,他用力一举一扔,结果麦子留在了山路上,人却不在了。

    父亲为兑现承诺而丧命,雷风发誓要送刀来,那么,他为什么还不来?唉,不能怪他,约定的时间还没到。

    卫善心里想着,想着,终于从回忆中回到眼前,把一颗炮字棋按到了棋盘上。

    城下,护城的濠水又宽又深,乌里哈正指挥前面的军士用盾牌挡箭,后面的军士企图在濠上搭桥。

    卫善看了看城下,不禁有些担心了,他抓起一颗车字棋,说了声:“将军!”心里忐忑不安得如坐针毡了,记忆仍定格在童年。

    记得那天父亲遇难,母亲闻知噩耗,哭得死去活来,醒来后就吩咐年仅九岁的卫善去完成父亲未做完的事情,卫善含泪上路了。

    当他顶风冒雪偿还麦子回家时,母亲已饿死在床。

    “母亲死于诚信。”卫善自言自语:“如果雷风知道我父母的死因,也许早就提前来了,他今天会不会守信呢?”

    太阳在天空划着弧线,已有两拔金兵从云梯上爬上城墙,皆被打落护城河下,云梯被推/倒。

    乌里哈坐在马上,在护城河外的数十丈之地,对城上虎视眈眈,金兵们仍鼓/噪而进。

    卫善几乎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即飞到乌里哈身边,一刀将他斩落马下,但他手中无刀。

    张尧仍不慌不忙,举起一颗炮字棋,将了卫善一军,然后笑了:“你以我是在下棋?”

    “你是在运筹帷幄。”卫善回答。

    “为将者,泰山倒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内心宁静,方能决胜千里。”张尧谈笑自如:“棋盘上的战争就像地上的战争,我在下棋时就在思考如何用兵,我看见敌我双方激战时就在思考如何下棋。”

    “佩服,佩服!”卫善说。

    “你在想什么?”张尧问。

    卫善想扭转棋盘上的败局,将一颗士字棋移动了一下:“我在想我和温国公交往多年的情义。”

    “温国公最可靠的德行是什么?”张尧问。

    “诚信!”卫善回答。

    “他的诚信何在?”张尧望了城下一眼,开始出棋。

    卫善便向张尧讲述自己的往事——

    卫善失去双亲后,曾无法在乡下安身,决定去江州习武,他苦练刀法十年,在武林前辈面前,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但他的心里仍割舍不下泥土和麦子,打算先在城里赚些银两,再回乡下去买几亩薄土,种上麦子,守着父母的坟墓,与世无争地度过一生。

    他终日游荡在江州,寻找赚钱的机会。

    江州是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富商霍金在江州开了一座快活林,其中设有比武擂台,武士在台上打得越厉害,台下买门票的看客就越多,霍金的收入自然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卫善找到了霍金,与他签定了契约。契约规定:卫善当擂主,门票收入三七分成,霍金分七成,卫善分三成。如有一方违约,将诉诸公堂。

    卫善上了擂台,他力挫群雄,久居擂台之位,正当他准备按契获取门票红利时,一黑莲教恶徒冲上擂台,此人在刀身上涂毒,公然违背了擂台规则,他哪管什么规则不规则,卫善中毒后被他打倒在地,踢下擂台,几欲气绝身亡。

    当时,人群中伫立着一位衣冠华贵的老者,他派遣随从救下了卫善,卫善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皇帝的弟弟,被封为温国公,并且深受皇帝的信任,在朝中地位显赫,权势与丞相几乎不相上下。

    温国公不仅救下了卫善,还挽留他在王府侍卫部任职,由于卫善出色的表现,两年后,温国公晋升他为侍卫总管。

    卫善始终牢记父母的诚信规则,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诚失信,初出江湖,让他耿耿于怀的事情有两件: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擂台有擂台的契约,那就是双方签约公平比武,但黑莲教恶徒在兵器上涂毒,这是明显的违约行为;二,卫善在伤愈后去找霍金履行先前签定的契约,没料到,他作为屡屡违约的商人,被人告到公堂,携款潜逃了。

    违约是对诚信最大的背叛。

    而令卫善感激涕零的是温国公对卫善体贴入微,他知道了卫善内心所思所恨,对黑莲教恶徒与霍金违约的事情同样深恶痛绝。

    一天,温国公在花/园设宴,玉液琼浆与天光相映一色,满园芬芳,一树树木兰花开了,洁白一片,像坚定不悔的誓言。

    温国公一脸严肃,捋着长须像在传经布道:“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一朵花悄然离枝,飘飘悠悠,落上他的儒冠,仿佛近距离聆听他美丽的语言,他继续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信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人心之固有也!”

    卫善知道他的这番言论出自《孟子》,觉得它所表达的义理并不完整,便补充说:“仁义礼智的后面,还需加上信字,仁义礼智信并称,人生得之便完整了。”

    温国公露出吃惊的神色:“想不到你并非一介武夫,不仅不是,而且还满腹圣贤书,真是难得,你所言的信字,正合寡人心意。子曰:君子养心,莫过于诚。不诚不足以动人,诚信,乃立世之根基。”

    卫善说:“言行,信则能动天地,所谓诚信,就是说话算数,说话不算数就是失信。”

    温国公拍了拍卫善的肩膀,让卫善感到他的手掌火/热而温柔,他忽而沉下脸:“自古小人无信,你初出茅庐,与人相交,先遇武林失信,恶徒比武,竟然在兵器上涂毒;后遇商界失信,霍金签约毁约,背信潜逃,天下无信,实在令寡人痛心疾首。”

    卫善向温国公敬了满满一杯酒。

    温国公温吞了一口酒:“你放心,寡人绝不放过无信小人,寡人向你立誓,不替你讨回公道,誓不为人。”

    停顿片刻,他把期许的目光投向卫善:“诚者,天之道,信者,人之本,侠之大者,莫过于诚信二字。你以武侠立世,寡人希望你把诚信二字永刻心上,无论何时何地,即便是身陷绝地,也不要违背这二字。”

    卫善说:“壮士行走江湖,不诚不行,无信不走,我父母所教给我的就是这二字,他们为这二字付出了生命,我为何不能?”

    温国公把一杯酒泼洒到地上:“一言既出,覆水难收,寡人待你如子,你以后当视寡人如父,永不与寡人为敌,你能做到吗?”

    “一定能!”卫善回答。

    “你跪下立誓。”温国公神情肃穆。

    卫善便以酒洒地,祭天告地,指天誓日。

    卫善立誓后的第二天,温国公派人砍下了那名涂毒者的头颅,又过了一年,他派人抓获了霍金,霍金早已将钱财挥霍一空,无法履行契约,温国公也砍下了他的首级。

    张尧听了卫善的倾情讲述,不禁感叹:“温国公言出必行,信守誓言,当真是朝廷中流抵柱,有他在,何愁金兵不败?”

    太阳已升到中天,阳光把卫善的身影投射到城砖上,卫善的身影仿佛被渴望之火烧得焦枯。

    刀刀刀,卫善在心底再次强烈地呼唤。

    现在,他怀疑雷风失信了,雷风不会送刀来了,雷风为什么会失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