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岸边，晓风吹走残月，残月如钩，钩起一轮红日，红日的光辉照着一条清江向东流去。

    杨柳树下，古琴铮铮，先弹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深处，巍巍乎高山，洋洋兮流水。

    弹琴的人是一女子，十七岁，正当锦瑟年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脸衬柳丝，双眸剪动着湛湛秋波。

    她黑衣黑裙，凝固成一堆黑色的忧郁，深沉而沉重，压得江水下沉，阳光也被江边黑色的氛围染暗了许多。

    高山流水觅知音，她一定很孤独，缺少知心的闺蜜或贴心的男友，故而琴声由高山短暂的高昂而渐入流水的低沉，最后只剩下落花的哀怨。

    纵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落花时节代表了人生最深的惆怅和寂寥，杨柳树下，虽然早已过了落花时节，但她身外无落花，心中有落花。

    她到底失去了什么？以至于如此惆怅，又有谁来诠释她心中的落花？

    方怒的少年情怀被琴声唤醒，他缓缓移步，踱到杨柳岸边，听到了黑衣女子弹出的怨曲，曲曰：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情于琴，发为琴声；情于剑，演成剑舞。在琴声中，方怒拔剑起舞，剑光如水，滢滢荡开，照亮女子的一身深黑，只是不知能不能照亮她心中深黑的落花。

    长剑向上一撩，线条舞动，织成剑网，一片杨柳的落叶被斩为两片，一对翩然飞过的蝴蝶被削断了触须，碎叶断须散落在琴弦上。

    剑风搅动女子如雾如瀑的黑发，黑发长长，舞动千种风情。美丽和忧伤仿佛穿透了千古岁月，震撼着朝朝代代的剑客和诗人。

    方怒猝然收剑，由豪放而婉约地说：“琴者，情也；剑者，见也。弹琴的人与舞剑的人天生就是知音，心与心在琴剑上相通了。”

    黑衣女子伸~出纤纤素手，拂落了琴弦上的碎叶断须，幽幽地说：“庄子有云：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心中无道，其剑乃偏，乃轻，乃浮，乃邪。谈什么琴剑相通？”

    “琴不离剑，剑不离琴，琴需要剑的保护，剑需要琴的柔情。”方怒说。

    “你以为我需要你保护？”黑衣女子问。

    方怒抱拳拱手：“不是你需要我保护，是我自作多情愿意保护你，美丽的女人容易被男人欺负，而美丽的女人一旦柔弱，就很不幸了。方某愿意保护被男人欺负的女人。”

    黑衣女子说：“小女子谢紫烟素喜独来独往，并不柔弱，自己会保护自己，于我而言，琴即是剑。不信你试试，看谁保护谁？”

    “谢姑娘，方某不客气了。”

    方怒一剑出击，却是温柔一剑，在无限温柔中完成一串快动作：点、刺、削、辟、剐。

    谢紫烟的古琴看似华丽轻灵，却是精铁所铸，她双手捧琴，迎、截、碰、砸等招式轻盈，灵动而快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方怒深情款款地吟诗。

    一边吟诗，一边变招，剑尖诡异，点点戮戮，如抛撒出万点红豆，密密击向一根根琴弦，剑光扩散了，如绽开的相思花，情诗与柔剑的包围圈笼罩着谢紫烟。

    谢紫烟以旱地拔葱的身法结合旋风十八转，纤身旋转着拔起数丈，铮地一声，琴腔里飞出一枚暗钉，钉在方怒的剑身上，一股真力猛如金刚，震得方怒握剑的手腕发麻，手腕一松，剑就差点落地了。

    如果那颗暗钉打在方怒的身上，方怒的江湖履历就此划上句号，草草赢得英年早逝之名。

    此时此刻，方怒再也吟不出红豆诗了，自作潇洒变成了深沉的惭愧与佩服，爱是什么？爱不是惭愧，而是佩服，江湖中的爱情往往与惺惺相惜有关，可惜，方怒只是惺惺作态而已。

    方怒的脸红到了耳根，看到谢紫烟，他就想把她拥抱在怀里，她就像女神，在纤身拔起时，身轻如花，又快如电，他还来不及欣赏，她就坐回到杨柳树下了，身怀绝技而又深藏不露的美丽女子不是神，又是什么？

    谢紫烟触动了方怒遥远的记忆，他想起李白的一句诗：丁香空结雨中愁。谢紫烟是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女神，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愁怨。

    方怒一时语气谦卑多了：“谢姑娘，我初涉江湖，未免轻浮了一些，请你原谅。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请你相信，总有一天，我将久经磨砺，饱经风霜，那时，我心传我剑，我剑传我心，心剑合一，你可以做到琴即是剑，我将做到剑即是琴。”

    谢紫烟冷冷无语，也不抬头看方怒一眼，把手放在琴弦上，跃跃欲试。

    “你的琴声里为什么只有孤独和哀怨？”方怒问。

    谢紫烟的琴声又响了，在琴声里，残春的落花被风吹雨打而去，忽而她的琴声高亢，让人感觉盛夏来临，只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时，她终于演奏出一首充满爱和欢快的曲子，曲曰：

    曾记西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方怒说：“这首琴曲充满了爱与欢快，黄道吉日，三五酒朋剑侣，泛舟一叶，对盈盈一水，赏接天莲叶，玩映日红莲，把酒临风，于船头起舞弄剑，友情辅以侠情，美不胜收，谢姑娘可曾体会过如此景致？”

    “我与家母亦曾几番乘舟赏莲，红莲香浓，胜似酒香，令人陶醉，只可惜家父无情无义，害得我母女流落江湖，人生长恨水长东，只恐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谢紫烟一脸伤痛和仇恨。

    “令尊是谁？他何年何月使你们母女遭遇不幸？”方怒问。

    铮地一声，谢紫烟弹断了一根琴弦，琴不能再弹了，但余情嫋嫋，谢紫烟愤恨地说：“我没有这样的父亲，不提此人也罢。”

    方怒说：“难怪你的琴声充满哀怨，我真希望有一天，我们泛舟莲湖，赏莲饮酒，诚如李白诗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样我会杀了你！”谢紫烟说。

    “为什么？”方怒不解。

    谢紫烟说：“家母曾告诉我，当年家父亦是如此追求家母，此人外君子而内小人，除了伤害家母外，亦不知蹧蹋了多少良家女子？”

    方怒转移了话题：“说到外君子而内小人，当今武林盟主方世玉或许就是此等下流。”

    “你认识他？你得罪了他，不怕他杀了你？”谢紫烟瞪大了眼睛。

    “认识，非常认识，他武功越高，方某越不怕他。”方怒说。

    趁此机会，方怒索性把自己三次与方世玉交锋的事情像竹筒倒黄豆一般全倾倒出来。

    谢紫烟说：“你可知川剧变脸？”

    “什么是变脸？”

    “川剧中有一种变脸术，叫做扯脸，扯脸就是脸谱画在薄膜上，再把薄膜一张张贴在脸上，根据需要，再一张张扯下脸谱，达到自己所需要的效果，使人真假难辩。”

    “那方世玉当面一定有一张君子脸谱，背后就换成小人脸谱了。”方怒说。

    谢紫烟说：“他就是变脸王。”

    “你为什么知道他，而且好像十分熟悉，你跟他之间好像有什么秘密？”方怒问。

    谢紫烟并不回答这一问题，反而反问方怒：“假如方世玉是令尊大人，你该当如何？”

    “子曰：子为父隐，父为子隐。”

    “父子相互隐瞒，彼此包庇，家庭岂不变成了贼窝。”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子之间相互揭丑，家将不家。”

    “小过可以包容，大罪岂能姑息？”

    方怒说：“假如家父像方世玉一样外贤而内奸，我跟他一刀两断，我一生不理他，躲避他。”

    “一刀两断算什么？方世玉祸害武林，他若是令尊大人，你不大义灭亲吗？你忍心袖手旁观吗，你不替天行道吗？”谢紫烟口气咄咄逼人。

    “父子关系，血浓如水，杀父毕竟不孝。”方怒说。

    谢紫烟反问：“假如他反过来要杀你呢？”

    方怒想不到她问出这么多连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也回答不了的问题，一时之间，他支支吾吾。

    谢紫烟说：“为人父者，不仁不义之至，孝子如何待父？你何时能回答这一问题了，我何时为你奏一阙充满爱与欢快的曲子？”

    一只白鸽栖息在杨柳树梢，那是方怒母亲送给他的信鸽，方怒用手招呼了一下，白鸽翩翩飞离枝头，降落至主人的手掌上。

    方怒说：“把这只白鸽送给你，你若不嫌弃，它会是你最好的朋友，它会在我们之间穿梭，等我有了答案，它会告诉你，但愿你喜欢它。”

    谢紫烟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