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天光明曦,花园中草木葱葱,尚笼罩着一层薄雾,透着飘渺静雅之意。
黛玉带着丫鬟紫鹃,走在园中小道上,步履轻捷,身姿婀娜,往着迎春院子里去。
上身淡蓝刺绣镶领撒花褙子,下身穿牙白折梅枝马面裙,披石榴红对襟羽缎斗篷。
乌黑如墨的云鬓上簪蓝宝凤钗步摇,在晨光中摇曳生姿,不时闪动着绚丽的宝光。
黛玉步态灵巧,走的可真不慢,身上的羽缎斗篷袅娜多姿,在那晨风中翻卷不定。
紫鹃跟只稍一疏忽,便被黛玉落下许多,说道:“姑娘,你可走慢些,这才刚天亮,地上有露水,小心滑跤。”
黛玉笑道:“你以为我还像以前,走的急点就要喘气,如今能走快点,自然不用走慢,二姐姐多半起床等着。”
……
伯爵府,迎春院。
迎春大早起身,刚刚漱洗完毕,麝月手势灵巧麻利,在帮着迎春梳发盘髻,别钗簪花,佩戴首饰。
丫鬟绣橘端着一个黑檀雕花首饰盒,取出一支攒珠累丝金凤钗,光华烁烁,富丽精美,秀雅大气。
麝月笑道:“姑娘,这支钗可是稀罕物,我见姑娘过年时戴过,今日不是逢年过节,怎么也要用它。”
绣橘笑道:“麝月姐姐来的时间不长,不清楚姑娘的脾性,这支钗是三爷送姑娘,不只是年节才戴。
每次三爷遇上好事,或进学中举,或是升官进爵,或是金榜题名,或是皇差回家,姑娘都拿出来戴。
要是见姑娘这年戴得越多,就说三爷这年愈发得意,昨日那些老亲女眷上门道喜,姑娘自然要戴的。”
麝月笑道:“原来里头有这个缘故,以前我没来之前,总听说姑娘最疼爱自己兄弟,三爷可真有福气。
只是这伐蒙都督是什么官职,比火器司监正还要大吗,昨日小红过来报信,说那些老亲女眷可热乎了。”
……
麝月话语刚落,便见黛玉笑眯眯进来,身后还跟着丫鬟紫鹃。
笑道:“这事我倒听三哥哥说过,伐蒙大军主帅是督师,由平远侯梁成宗担任,副帅都督便是军中次官。
史家三老爷便是伐蒙都督,我听湘云闲时说道过,三老爷如今镇守神京,防卫九门,麾下节制数万兵马。
想来三哥哥做了副帅都督,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吧,不过三哥哥够得意了,做不做大官不打紧,平安就好。”
黛玉走到迎春身后,看着镜中迎春容光焕发,秀美温婉,美不胜收,发髻上攒珠累丝金凤钗,光彩耀眼。
叹道:“二姐姐这支攒珠累丝金凤钗,戴上可真是受看,可惜三哥哥不在家,可没这个眼福,倒真是可惜。”
迎春笑道:“他哪里没看过这个,不过妹妹的话说倒我心上,琮弟已够得意,知足常乐,我只要平安就好。”
昨日史家三太太说琮弟只带二千兵,就和上万的残蒙骑兵捉对厮杀,我听了心跳的厉害,连腿都是酥软的。
旁人眼中出征为将,统领千军万马,像有多么威风了得,却不知沙场征战有多险,太爷这辈的事可听不少。
我们这边太爷还好,当年宁国老太爷出征,据说差点连性命都没了,多亏心腹亲兵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我每次想到琮弟清犀甲上的刀口,我就心惊肉跳的,坐立不安,我们不在身边,真不知他都遇过什么险事。
我这个姐姐没出息,不想他征战沙场,拿性命搏什么功业,宁可他在翰林院做学士文官,早出晚归才最好。”
两人正说着闲话,湘云和邢岫烟进来,说道:“虽然我们都这般想,但三哥哥这样人物,家里哪里圈得住的。
他又不是宝玉,即便他自己不想,别人也会招着他,终归要去四海驰骋,他不是寻常人,自然有不寻常命数。”
黛玉忍不住一笑,说道:“云妹妹,你最近好生奇怪,连说话都不一样,听着还真有些道理,莫非真长大了。”
史湘云俏脸莫名一红,说道:“我也不过随口胡诌,哪里就能说出道理,我们虽都想他在家,终究也没用处。
只要天子一道圣旨,他那里在家留的住,咱们还是不要闲扯了,听说今日来客不少,等下老太太该派人催了。”
……
荣国府,荣庆堂。
自昨日早朝之后,陈瑞昌为军囤泄密主犯,陈翼被弹劾免去都督之职,威远伯贾琮继任都督,消息便飞快扩散。
神京九门守卫愈发森严,除了军方粮道信息往来,庶民百姓禁绝内外出入,相关消息已无法传出城外。
齐国公府收到早朝消息,据说府内已是一片混乱,府内曾有家丁快马出城,还没到城门就人马皆失踪。
伐蒙督师梁成宗三日前,便率领征调的二万边军,顺利的抵达北三关坐镇,朝廷伐蒙大军士气皆大涨。
如今形势之下,陈翼不可为副帅督师,已经成朝堂上下公论,否者国法民心难存,世道公心更加有亏。
即便梁成宗坐镇军中,嘉昭帝依旧不放松警惕,虽陈瑞昌只是齐国公次孙,已经算不上嫡脉正溯子弟。
齐国公府世子乃威镇将军陈瑞文,即便陈瑞昌定罪斩监候,并不影响齐国公血脉传承,但是事有万一。
因对陈翼的牵连之罪,是否削职从此致仕,或降爵除爵以为惩戒,一时难轻易决断,朝廷并没有定论。
陈翼身为北三关副帅,即便督师梁成宗坐镇,陈翼在军中还有不少亲信,该有的防患未然之策不可少。
因此昨日日落前,嘉昭帝便命锦衣卫指挥使许坤,亲率五百锦衣卫星夜出城,前往远州宣召将领任免。
相比于齐国公府的凄惶,荣国贾家却是喜气洋洋,昨日早朝之后,陆续有勋贵老亲陆续上门走动道贺。
贾母骤然听到这等喜讯,于猝不及防中欣然开怀,孙子这等年纪,就能攀上副帅都督高位自然极体面。
同时心中多少有些感叹,贾家子弟虽也有不少的,但贾琮气运当真无人能比,宝玉贾琏相比太过衰微。
但这心思只流转片刻,也就不太放在心上,因贾琮官势炙热,贾家水涨船高,其他子弟自然更得护翼。
贾琮如何得副帅都督之位,贾母倒不太关心,那些贵妇说他以一敌十,大杀四方,贾母听着乐呵罢了。
昨日有份入朝的勋贵老亲,镇国公府牛继宗、理国公府柳芳、与贾琮亲近的官员等吩咐女眷上门道贺。
今日消息传播后,怕是上门贺客会更多,毕竟贾琮这等年纪,攀上这等军职,已不是简单的前途无量。
官场随风从势,亲友奉承示好,人情事故情态,历来都是如此,大户之家门第熙攘,才算是兴旺之兆。
而且,今日上门贺客必多,还有另外一重缘故,按照朝廷惯例,昨日早朝天子口谕,封贾琮副帅都督。
因涉及战事将领更迭,为应对战情瞬息万变,这等任命必定会从速,按着朝廷惯例,今日多半会颁旨。
根据大周官制常矩,随着贾琮军中将阶晋升,文勋官职也会水涨船高,且后者晋阶何品更加令人瞩目。
因伐蒙之战不管如何激烈,一年半载总有归结之时,贾琮文勋官阶居何位,才代表荣国贾家今后运势……
…………
迎春、黛玉等姊妹入荣庆堂时,只是过了稍许片刻,忠靖侯李氏便已过府道贺,又把湘云拉身边闲话。
她又对贾母笑道:“姑太太,这几日府上门槛说不得要踩平了,连我都要每日来串门,当真是喜事连连。
早上我出门之时,老爷还和我说道,琮哥儿这会是继任军职,这是事都是急办,说不得今日就会下圣旨。
如今琮哥儿没在家,万一宫里上门宣旨,家里要有男丁代为接旨,不如早些将大兄请来,也好有人主事。”
贾母说道:“你这话有理,现家里就我个老的,一帮子姑娘媳妇儿,宫里来人传旨,我们可不好应付场面。
不是说琮哥儿城外和残蒙交战,如今已经战胜退兵,他都到家门口了,怎不见他回家一趟,也好少些挂念。”
贾母这话一说,迎春黛玉等姊妹都目光盈盈,只看着忠靖侯李氏,只等着听她如何回答,贾琮是否会回家。
忠靖侯李氏说道:“这个我们老爷没细说,只说琮哥儿已得了传信,今早带兵北上赴任了,必不得便利回家。
出征在外都是身不由己,古人说三过家门而不入,姑太太不必太担心,琮哥儿是个有福的,他必会得胜而归。”
贾母听了倒也就罢了,迎春、黛玉、探春、湘云等姊妹多少有些失望,不过知贾琮平安北上,心中也就安心。
贾母让林之孝家的去东路院传信,看贾政是否已上衙,如不在家便派小厮去传信,让他告假来西府帮忙应酬。
等到日头稍许升高,堂外不断有丫鬟过来传信,二门外又来不少女眷访客,只待稍许堂外脚步纷乱香风熏人。
堂口暖帘掀开,一下进来不少人,也都是各家主妇,泾阳侯张氏、城阳侯徐氏、忠诚伯邹氏、治国公长房刘……
……
荣国府,东路院。
贾政这几日因贾雨村之事,心中忐忑不安,日夜心绪不宁,虽金陵至今还未传来消息,但算时间就在这几日。
他正忧患无助之时,突听到贾琮在城外鏖战,以寡敌众,出奇制胜,斩杀数千残蒙精骑,战况捷报轰动全城。
乍闻贾琮战功喜讯,将贾政的忧虑冲淡许多,自己虽陷入官场泥潭,但贾琮卓绝依旧,诸事也多了后盾转圜。
今大早他本想上衙,工部员外郎赵礼到访,替工部尚书李德康传话,言贾琮今日或得宣召,让贾政可留府操持。
那位员外郎神情热络,言昨早朝传出消息,贾琮继任伐蒙副帅都督,文阶官职必得同升,五品司官必再进一步。
如此年纪有这等仕途,当真令人惊叹不已,又说贾琮得胜凯旋之后,府上的贺功的喜宴,不要忘了请他那一份。
……
李德康特意让人带话,贾政能掂量出意思,赵礼的热络恭贺与亲近,更让贾政烦愁顿消,整个人全然活了过来。
王夫人听到贾琮再立战功,晋任副帅都督这等高阶军职,兄长乃堂堂京营节度使,伐蒙之战却沾不到半点好处。
心中当真嫉恨到极点,只觉得这小子命数太硬,当真要把所有人都克得死死,由着自己出众,旁人都要去倒霉。
不过看到贾政一脸欣喜,王夫人虽心思狭隘阴险,也算没失去理智,想到老爷因冯渊之案,正担忧被贾雨村牵连。
如今贾琮再次立下战功,并因此加封官职而起势,官场之上多半不看僧面看佛面,看贾琮情面能免老爷牵罪之苦。
……
贾政一边让丫鬟更换正装,说道:“西府多半要接旨,正巧今日国子监休沐之日,让宝玉和环儿和我同去西府操持。
琮哥儿这等功业荣盛,皆源于少时苦读诗书,得了扎实的进身之阶,方有今日之成就,让他们见识了才好感同身受。”
王夫人脸色有些作难,说道:“宝玉入国子监五日,每日都起早贪黑辛苦,好不容易休沐一日,不如先让他在家歇着。
等琮哥儿回来之后,让他再过去请益,也是不迟的。”
贾政皱眉说道:“要的就是这个时候,让他们知晓读书好处,以宝玉的学问见识,他去请益琮哥儿,他有这个脸吗!”
王夫人听了这话,虽心里极不服气的,但也不敢太违逆贾政,只好让秋纹去给宝玉贾环传话,让他们速来堂屋等候。
……
东路院,宝玉院。
自正月十五之后,宝玉和贾环入国子监读书,虽只是过去几日时间,已让宝玉悲愤苦痛欲死。
国子监课业果如史湘云所述,十分繁琐沉重,且国子监是朝廷学府,规矩严谨,管束严厉,绝非贾家私塾可比。
宝玉每日天明既起,与贾政一同出门,两人一去官衙,一去国子监读书,半点空隙皆无,李贵等不敢丝毫懈怠。
宝玉以往在私塾哪会用心读书,不过玩乐荒废罢了,因他是荣国府嫡传,又无读书之志,代儒其实也懒得多管。
如今入国子监却大有不同,但凡入监读书子弟,不管是勋贵荫监子弟,还是平民入考学子,皆谨守学规而慎言行。
绝无家私塾顽童胡搞之举,监生表面上都潜心读书,因一旦触犯监规,不仅开除学籍,坏了名声,更会断绝仕途。
即便出身显赫的勋贵子弟,也万万承受不了这结果,读书不成事小事,败坏家风名气,富贵纨绔也不敢轻越雷池。
规矩森严,课业繁重,每日书声朗朗,如同魔音灌耳,堂堂国子监对宝玉来说,无异于镇妖铁塔,阿鼻焦热地狱。
好在国子监诸教谕,都知衔玉而生古怪名头,又知他与宗人府的轶事,更是看在贾琮份上,各人也都懒得为难他。
即便如此糊涂厮混,每日日落回家之后,宝玉依旧长吁短叹,一腔清白,满腹情丝,只觉全然已经污染践踏到底。
这日好不容易忍耐倒休沐,总算可以着实松快一日,正想着掐准时辰去西府走动,也好和多日未见的姊妹们说话。
……
突然秋纹过来传话,说西府琮三爷立下战功,眼看要加官进爵,宫中要上门宣召,老爷让二爷三爷同去西府操持。
宝玉一听此话,不禁悲痛欲绝,他本不屑于嫉妒贾琮升官,只自己在国子监作践遭罪,贾琮还日日张扬禄蠹之事。
岂不是要招惹得老爷愈发癫狂,必定会死心塌地自己读书,思之悲戚难难耐,扑倒床上大哭,将床压得嘎吱乱响。
秋纹被宝玉的做派,着实吓了一跳,思量自己没传错话,更没说错什么话,二爷为何这等大哭,莫非他又犯病了?
袭人皱眉说道:“秋纹,你自去和环三爷传信,二爷没什么事的,待会我帮二爷穿戴齐整,便送他去堂屋见老爷。”
等到秋纹走后,宝玉满脸泪痕说道:“袭人姐姐,这世人为何如此心冷,我不能爱己所爱,不能离弃一生之所恶。
只能让他们每日折磨作践,无法得一日安宁快乐,我也是荣国公血脉嫡传,为何只由着贾琮肆意,偏我就要受苦。”
袭人见宝玉又开始唠叨,话语听着撕心裂肺,但她已没精神去细细辨听,只觉得阵阵头疼,将眼前糊弄过去就罢。
说道:“二爷,你也听我一句劝,老爷最看重琮三爷功业荣耀,宫中给琮三爷下旨,老爷看重此事,才让二爷同去。
老爷待琮三爷像亲儿子一样,他要是愈来愈发达,对二爷也是件好事,即便看在老爷份上,将来也会常关照二爷的。
再说如今老爷已经发话,二爷难道还能不去,老爷可是个急脾气,见二爷迟迟不来,到时又要打骂,二爷岂不没脸。”
宝玉一听打骂二字,顿觉得脸颊生疼,灵台瞬间变得清明,袭人见他这等形状,忙叫丫鬟伺候热水,服侍宝玉更衣。
……
等袭人拉着磨磨蹭蹭的宝玉,进了正房堂屋之中,见赵姨娘和贾环早已等在那里,她心中忍不住有些叹息。
据说环三爷开了窍门,变得读书十分刻苦,比宝二爷小上几岁,却已知住监苦读,二爷再这样下去怎得了……
只是环三爷不是住监,今日怎么像赶日子,恰回来听宫中宣召,不过这也不关袭人的事,她也懒得去多想。
却听贾环笑道:“昨日三姐姐叫人传信,说监里休沐,让我先回家一趟,原来竟这等好事,三姐姐能掐会算。”
贾政听了开怀一笑,竟没注意宝玉神情沮丧,带着两个儿子就去了西府。
三人到了西府西角门,见小巷已停了许多马车,多半都是勋贵老亲祝客。
角门处更是人进人出,皆各家送礼的豪奴管家,见到贾政无不恭敬行礼。
贾环看得两眼发亮,宝玉却是眉头苦皱,贾政心情开怀,父亲在世也是功业鼎盛,门庭若市,如今盛景重现。
他正心中宽慰自得,看到一辆豪华驾车驶入宁荣街,三马驾车,行制宽大,气度堂皇,通体髤涂明黄色漆料。
金装穹顶,垂幨车幔皆用明黄,外制绣五爪金龙图案,车后跟着衣甲鲜亮的禁军骑兵,马蹄隆隆,颇为威武。
贾政心中一震,这不正是宫中御驾宣召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