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的秋意渐浓,落叶铺满了荣国府东西两院的小径。梨香院外,几株老桂树仍散发着迟来的香气,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一地金黄。宝琴坐在窗下,手中握着一卷《楚辞》,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目光落在庭院深处那扇半掩的角门上,仿佛在等什么人,又仿佛只是不愿面对屋内那一片沉寂。
自那日王熙凤一番话传入耳中,她便再没踏出房门一步。不是病,也不是懒,而是心口堵着一股气,说不清是委屈、愤怒,还是被命运捉弄后的无力。她原以为自己与梅家这门亲事,虽非青梅竹马,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可如今倒好,对方竟以“未过春闱”为由,放出风声,要将婚约无形中拖垮,连一句明面上的退亲都不愿说出口。
“好一个翰林门第。”她冷笑一声,指尖用力,几乎要将书页撕破,“读书读出了这等阴私手段,倒是比我薛家走南闯北的商贾更懂得‘体面’二字如何写了。”
大螺端了碗莲子羹进来,见她神色不对,也不敢多言,只轻声道:“姑娘用些吧,凉了伤胃。”
宝琴摇头:“放下便是。”
大螺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外头都说……梅公子前日去了国子监听讲,穿的是新裁的云雁纹锦袍,气度翩然,人人称羡。谁又能想到,他一面在学宫谈经论道,一面却让家中散播流言,说薛家门风不正,配不上翰林清流?”
宝琴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一闪:“谁说的?”
“是东府那边传出来的,八爷身边的小厮无意间提起,被凤姐儿听见了,转头就说了出来。”
她怔住,随即苦笑:“原来连奴才都在议论我的婚事,我薛宝琴竟成了神京茶余饭后的笑料。”
窗外忽有脚步声传来,轻而急促。帘子一掀,袭人带着一阵风进了屋,脸上还带着喘息:“琴姑娘,我来瞧你了。”
宝琴勉强一笑:“难为你还惦记着我。”
袭人坐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别往心里去。那些话不过是小人嚼舌根,真金不怕火炼,梅家若真如此不堪,反倒是你逃过一劫。”
“可我父亲已为这门亲事奔走了三年。”宝琴声音微颤,“从金陵到神京,托了多少关系,送了多少礼,只为让我嫁入书香门第,不受商户女身份所累。如今呢?人家一句‘未过春闱’,就把我们一家的心血贬得一文不值。”
袭人默然。她知道宝琴说得没错。薛家虽富,终究是商籍,在士林眼中始终低人一等。当初能攀上梅家这门亲,全靠薛姨妈四处求告,甚至不惜动用了宫中旧交的情面。如今梅家翻脸不认,表面说是“学业为重”,实则是嫌贫爱富,怕耽误了自家前程。
“你也莫要太伤心。”袭人柔声道,“老太太昨儿还说,你若真不愿嫁过去,她便做主替你另寻良配。便是比梅家更体面的人家,也未必寻不到。”
宝琴摇头:“我不是舍不得那虚名,我是恨他们欺人太甚。若真嫌弃我薛家,当初何必应下?若真重门第,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发难?分明是琮八哥中了榜眼,他们怕日后薛家借势,才急着撇清关系!”
袭人一惊,低声道:“这话可不敢乱说。”
“我说错了么?”宝琴冷笑,“你看看如今神京上下,谁不夸赞贾琮?七品侍讲学士,年纪轻轻便入翰林,连圣上都曾召见问对。反观那梅允松,同科落第,如今还要装模作样说什么‘十年八载不过春闱’,岂不可笑?”
袭人无言以对。事实确如宝琴所言。贾琮去年春闱高中榜眼,轰动一时,连带整个贾家声望大涨。而梅允松不仅落榜,还在翰林院中屡遭同僚冷眼,处境尴尬。如今他借“学业未成”之名拖延婚期,明眼人都看得出,不过是怕日后娶了商户之女,被人讥讽“攀附暴发户”,坏了自己东山再起的仕途罢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正是史湘云的声音:“琴姐姐可在?我带了新制的梅花酥来,你最爱吃的!”
帘子一掀,湘云提着食盒蹦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黛玉和迎春。三人皆笑意盈盈,唯独黛玉眸光微敛,似有心事。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宝琴起身相迎,语气已缓和许多。
“听说你这几日闭门不出,我们都担心坏了。”迎春拉着她的手坐下,“你若再这样闷着,可真要憋出病来了。”
湘云打开食盒,取出几块精致点心:“你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八嫂子教的方子,保准比外头买的香。”
宝琴看着她们关切的眼神,心头一热,眼圈竟有些泛红。她强忍泪水,笑道:“你们倒像约好了似的,一个个都来劝我。”
黛玉轻声道:“我们不是劝你,是陪你。你若觉得委屈,尽可说出来;若想骂人,我们也听着。但别把自己关起来,辜负了这满园秋色。”
宝琴望着窗外飘落的桂花,良久才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世道如此不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纳婢收房,稍有不如意便可休妻另娶;女子却要守着一纸婚书,哪怕对方无情无义,也只能默默承受?”
迎春叹道:“你说得对。可这世道本就不讲理,我们身为闺阁女子,能争的,唯有心中一口气。你若就此沉沦,才是让他们得意了。”
湘云拍案而起:“就是!琴姐姐何必委屈自己?那梅允松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落第书生,仗着祖上余荫,在翰林院混日子罢了!你若不愿嫁,我陪你回金陵,咱们游山玩水去,看他还能奈你何!”
众人皆笑,连黛玉也忍不住抿嘴。宝琴终于展颜,眼中泪光闪烁,却不再压抑:“好,若是真有一日,我便随你去江南,看尽烟雨楼台,再不理会这些腌?事。”
正说笑间,忽听外头一阵喧哗。紧接着,宝玉匆匆赶来,额上沁汗,神色焦急:“不好了!梅家派人来递信了!”
众人一愣。
袭人忙问:“说什么?”
宝玉喘息道:“说是梅老爷亲笔书信,送来一份‘延期婚约文书’,言明公子尚未成名,不宜成家,恳请薛家体谅,将婚事延至三年之后??否则,便视为两家情谊断绝。”
屋内霎时寂静。
宝琴缓缓站起身,接过那封烫金信笺,指尖微微发抖。她没有拆开,只是盯着封皮上那枚“梅”字朱印,良久,忽然一笑:“三年?他当我是菜市口卖的货物,可以随意压价延期?”
黛玉冷冷道:“这不是延期,是退婚。只不过他们不愿担名,才用这般委婉说法。”
迎春点头:“正是。若真有诚意,何须立文书?直接遣媒人来说便是。如今闹得如此正式,分明是要逼薛家主动退亲,好保全他梅家‘守信重诺’的名声。”
宝玉怒道:“这群伪君子!自己贪慕虚荣,却把脏水泼到别人头上!若是我姐姐还在,岂容他们如此欺辱妹妹!”
湘云冷哼:“别说那么多,咱们这就去找老太太,让她做主!薛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宝琴却抬手制止:“不必了。”
众人愕然。
她将信笺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平静:“既然他们想要个台阶下,那就给他们。明日我就修书一封,亲自退回此信,并附上一句话??‘薛氏宝琴,虽出身商贾,亦知廉耻二字。既蒙贵府嫌弃,不敢高攀,自此两清,各不相扰。’”
满室皆惊。
袭人颤声道:“琴姑娘,你可想清楚了?这一退,可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宝琴微笑:“我从未如此清醒。与其嫁给一个心术不正之人,日日受辱,不如独身一世,活得坦荡。”
黛玉凝视她良久,忽然起身,握住她的手:“好妹妹,你这一退,退得漂亮。”
迎春亦道:“这才是我薛家女儿的风骨。”
湘云更是拍掌大笑:“痛快!这才像个样子!什么狗屁翰林门第,咱们根本不稀罕!”
宝玉激动得满脸通红:“你若愿意,我立刻去告诉父亲,让他为你另择佳婿!便是状元郎,我也给你抢来!”
众人哄笑,愁云顿散。
只有窗外那一阵秋风,卷起满地落叶,仿佛也为这刚烈女子喝了一声彩。
***
数日后,薛家正式回函,措辞恭敬却不卑不亢,明言“敬谢梅府厚意,然小女福薄,不敢误公子前程”,随信退还庚帖及聘礼清单。消息传出,神京震动。有人讥讽薛家“自知之明”,也有人暗赞宝琴“刚烈有节”。而最令人意外的是,不过三日,吏部右侍郎裴家便遣媒人登门,直言欲为嫡长子求娶薛小姐。
裴家乃河东望族,三代簪缨,其子裴砚年方二十,已中进士,授翰林编修,才华横溢,性情温润,素有“玉郎”之称。此次求婚,态度诚恳,丝毫不以薛家商籍为碍,反倒称赞宝琴“才德兼备,堪为贤妇”。
消息传至荣国府,贾母喜极而泣:“这才是真正的好姻缘!不比那等虚伪小人强上百倍?”
王熙凤笑道:“可不是?梅家费尽心机想甩开薛家,结果倒给裴家做了垫脚石,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宝钗听闻后,特意来探望妹妹,握着她的手道:“你这次做得极对。婚姻大事,宁缺毋滥。如今裴家主动来求,说明你自身的价值,远胜那些所谓的门第偏见。”
宝琴含笑点头:“我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愿将来夫婿为人正直,彼此尊重,便足矣。”
而远在梅宅的梅允松,得知薛家退亲、裴家求婚的消息后,当场摔碎了手中的白瓷茶盏。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体面退婚”,竟成了薛家脱身的契机,更没想到,那个他曾不屑一顾的“商贾之女”,转眼间竟成了众人争娶的香饽饽。
“贱人!竟敢如此羞辱我!”他怒吼道,“她以为攀上裴家就能翻身?我梅允松迟早金榜题名,那时看她还如何得意!”
身旁小厮低声劝道:“少爷息怒,裴家势大,又是正经科甲出身,咱们如今……不宜硬碰。”
“闭嘴!”梅允松一脚踢翻书案,“我梅家世代翰林,岂会输在一个女子手上?你去打听,裴家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薛家答应得如此痛快!”
小厮唯唯退下。
梅允松独自站在书房中,望着墙上悬挂的“春风得意图”,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甘心,绝不甘心。他明明才是那个该站在云端的人,为何命运偏偏要一次次将他踩入泥泞?
而在国子监的贾琮,听闻此事后,只是淡淡一笑,对身边同僚道:“有些人啊,总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凌驾于他人之上。殊不知,真正的高贵,不在出身,而在人心。”
他抬头望向南方天际,那里云卷云舒,一如他心中那一片澄澈河山。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