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霜风渐起,神京的街巷已染上肃杀之气。梨香院外那几株老桂树终是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枝干嶙峋如墨线勾勒于灰白天空之下。宝琴立于窗前,手中握着一封新至的信笺,指尖微凉,心却滚烫。
裴家遣媒登门之事,不过三日便传遍九城。起初她尚不敢信,以为不过是市井流言,哄人一笑罢了。可当王夫人亲口在荣庆堂说起此事时,连贾母都惊得手中的佛珠“啪”地断了一串,珍珠滚落满地。而宝钗更是当场起身,眼中含泪,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妹妹,天道昭昭,不负苦心人。”
这封信,正是裴家嫡母、吏部右侍郎夫人亲笔所书。字迹端庄温润,言语间无半分轻慢,反倒处处透出对宝琴才德的敬重。信中言道:“久闻薛小姐贞静贤淑,诗书通达,尤擅《列女传》与《孝经》,实为闺阁典范。小犬砚虽忝列词垣,然性情孤介,非明慧之女不能相配。若蒙不弃,愿结秦晋之好,共守清门礼法。”
宝琴读罢,久久不语。窗外一缕斜阳照进来,落在她素净的裙裾上,映出淡淡金光。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常说的话:“琴儿,你生来便比旁人多几分傲骨,将来嫁人,不必求富贵,只求一人知你、敬你、护你。”
如今,那人竟真的来了。
她将信折好,放入妆匣最底层,覆上一方绣兰帕子,仿佛藏起一段尚未启封的命途。转身时,见大螺正站在屏风后偷偷抹泪。
“你哭什么?”她轻声问。
大螺抽噎道:“奴婢是替姑娘高兴……从前那些嚼舌根的,说什么‘商户之女难入高门’,如今倒好,裴家可是连聘礼单子都备齐了,六十四抬,全是南洋紫檀雕花箱笼,连宫里赏下的珊瑚树都摆了两株!谁还敢说姑娘配不上?”
宝琴摇头一笑:“聘礼再多,也不过是身外物。我只在意那裴砚,是否真如传言那般,是个肯读书、懂人心的君子。”
话音未落,忽听外头一阵脚步急响,袭人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少见的激动:“琴姑娘!不好了??也不是不好,是……是梅家那边出事了!”
“怎么?”众人皆惊。
袭人喘息道:“方才东府传来消息,梅允松昨夜醉酒,在国子监门前大骂裴家‘攀附商贾,败坏士林风气’,又被御史台的监察官听见,当场记下,今日早朝已有言官参他‘狂悖失仪,有辱学宫’!圣上震怒,下旨申饬,罚俸三月,禁足半月!”
屋内一时寂静。
湘云最先忍不住,拍掌大笑:“活该!真是报应不爽!自己退婚不成,反被人家捷足先登,恼羞成怒到街头撒泼,简直丢尽了翰林门第的脸面!”
黛玉冷笑道:“原以为他是借‘学业未成’拖延婚约,还算留了几分体面。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小人,稍有不如意便原形毕露。”
迎春叹道:“可怜他父亲梅谨林,一生清名,竟被儿子毁于一旦。如今朝中人人侧目,连昔日同僚都不愿与他家往来。”
宝玉咬牙道:“这种人也配称读书人?霍去病当年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是何等豪情壮志!他倒好,榜上无名,便拿女子清誉泄愤,真是衣冠禽兽!”
宝琴听着众人议论,神色平静如水。良久,才轻轻开口:“我不恨他。”
众人愕然。
她望着窗外飘飞的落叶,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我只 pity 他。一个男人,若连面对真心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靠毁谤他人来掩饰自己的无能,那才是真正的悲哀。他怕的不是我薛家商籍,是他自己不够格配得上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满室皆静。
连一向快言快语的湘云也说不出话来。
唯有风穿过回廊,卷起一片枯叶,轻轻叩在窗棂上,像是一声叹息。
***
数日后,薛姨妈正式接见裴家媒人。地点不在寻常厅堂,而在金陵会馆的“清心斋”??那是薛家在京中最清净庄严之处,专用于祭祀祖先与议定大事。
裴家来的是正经全礼:冰人执雁,礼官捧书,六十四抬聘礼一字排开,从会馆大门直延伸至二门,引来无数百姓围观。更有好事者传言,其中有四箱装的并非金银,而是裴砚亲手抄录的《诗经》《楚辞》各一部,另附其自撰《闺范集解》一卷,题曰:“赠吾妻薛氏,愿共读此生。”
薛姨妈眼含热泪,双手颤抖接过庚帖。她知道,这一回,女儿终于寻到了真正值得托付之人。
而就在同一日,梅允松被禁足于家中书房,不得外出。其父梅谨林亲自锁门,留下一句话:“你若再辱没家声,我便亲手将你逐出宗祠!”
夜深人静,梅允松独坐灯下,面前摊着一张旧画像??那是三年前他在金陵初见宝琴时,请画师暗中绘下的小像。画中少女立于梅花树下,眉目如画,笑意浅淡,一身月白衣裙随风轻扬,宛如仙子临凡。
他曾对着这幅画发誓,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要带她入京,住进翰林宅第,让天下人都知梅家娶了一位才貌双全的佳妇。
可如今呢?
他苦笑一声,提起笔,在画像角落写下四句诗:
**“本欲攀云翼,反坠泥中身。
悔不当初见,空负画里人。”**
写罢,掷笔于地,伏案痛哭。
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她。不只是婚约断了,更是那份曾有的心动与尊严,一并葬送在了贪婪与怯懦之中。
***
荣国府,。
宝玉坐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庄子》,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月色如练,洒在庭前青石板上,泛着幽幽寒光。
袭人端茶进来,见他神情恍惚,轻声道:“七爷还在想琴姑娘的事?”
宝玉点头:“你说,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拥有,却不知珍惜?而有些人从未得到,反倒念念不忘?”
袭人沉默片刻,答道:“或许正因为得不到,才显得珍贵。就像林姑娘,您心里惦记多年,却始终不敢言明;而如今琴姑娘脱困而出,即将嫁予良人,您又觉得……有些失落?”
宝玉怔住,半晌方叹:“你说得对。我并非为琴姐姐不平,而是为自己羞愧。她能斩断虚妄姻缘,择善而从,活得磊落坦荡。而我呢?整日躲在脂粉堆中,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可真到了要紧处,却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出口。”
袭人低声道:“您若真有心,何必拘于世俗?老太太疼您,老爷也渐渐回心转意,若您提出来……未必没有机会。”
宝玉摇头:“来不及了。林妹妹的心事,我早该明白。她那样的人,岂会愿意做笼中鸟?她要的是山高水长,是自由自在,而不是被困在这荣国府里,日日听人算计嫁妆聘礼。”
他说着,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倒是琴姐姐,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女子也可以主动选择命运,不必委曲求全。她退回庚帖那一刻,不是失败,而是胜利。”
袭人望着他,心中感慨万千。她忽然觉得,这个一向痴顽的七爷,似乎在这一刻,真正长大了。
***
转眼入冬,瑞雪初降。
裴家择吉日行纳采之礼,举城瞩目。裴砚亲自前来,身穿青缎团花袍,头戴乌纱翅帽,面容俊朗,举止沉稳。他未乘轿,步行至会馆门前,向薛姨妈行三跪九叩大礼,恭恭敬敬呈上婚书。
有人悄悄打量,发现这位翰林编修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整齐,袖口还沾着一点墨迹??显是刚从书房出来,未曾刻意修饰,却更显真诚质朴。
礼毕,裴砚请求一见未婚妻。
薛姨妈犹豫片刻,终允其入后园“听雪轩”。
宝琴早已等候多时,身着淡青色褙子,外披鹤氅,发髻仅用一支白玉簪固定,素雅如初雪。
两人相对而立,彼此凝望。
裴砚深深一揖:“薛小姐,久仰芳名,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宝琴还礼,声音清越:“裴公子盛名在外,才学卓然,小女子何德何能,蒙君垂青?”
裴砚抬头,目光温和而坚定:“世人或重门第,或贪财货,但我裴某人此生所求,唯一心性相知之人。听闻小姐曾言:‘婚姻宁缺毋滥’,此语如雷贯耳,令我倾心已久。”
宝琴微微一怔,随即展颜:“原来公子也听过这话。”
“不止听过。”裴砚微笑,“我还听说,你在退婚之时写下‘薛氏宝琴,虽出身商贾,亦知廉耻二字’。那一日,我在翰林院读到坊间抄录,竟忍不住起身鼓掌。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士族之妻’四字。”
宝琴眼眶微热,低头不语。
片刻后,她轻声道:“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公子。”
“请讲。”
“若有一日,朝廷政局变动,裴家遭人构陷,门楣倾颓,你还会娶我吗?”
裴砚闻言,神色不变,反而朗声一笑:“若真有那一日,我更要娶你。因为那时我才最需要一个肯与我共患难的妻子。而我相信,你会是那个陪我走过风雨的人。”
宝琴抬头,直视他的双眼,良久,终于露出自退婚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好。那我就信你这一回。”
窗外,雪花悄然落下,覆盖了整个庭院。天地之间,一片洁白,仿佛为这段新生的情缘铺就了最纯净的底色。
***
腊月初八,腊梅盛开。
贾琮奉旨参与修订《皇舆全览图》,日夜伏案,常伴星月而归。这一晚,他处理完最后一份边疆舆图奏报,推开窗,见长安街上万家灯火,映着雪光,格外明亮。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玉佩??那是去年春闱放榜后,皇上亲赐的嘉奖之物,上刻“国器可期”四字。
他轻轻摩挲着玉佩,低声自语:“薄英啊薄英,你曾说你要扶摇直上,不让河山蒙尘。如今你已入翰林,掌文书,参机要,离那个梦想又近了一步。”
远处钟楼传来悠扬的晚钟声。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江南的方向,也是黛玉故乡所在。
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而在这座古老帝都的每一个角落,新的故事正在悄然生长??有人挣脱枷锁,有人坚守初心,有人在风雪中牵手前行,有人在灯火下默默耕耘。
这不是一个关于权谋与争斗的世界,而是一个关于尊严、选择与爱的故事。
正如宝琴所退的那一纸婚书,不是结束,而是开端。
正如裴砚迈出的那一步,不是妥协,而是奔赴。
正如贾琮手中的笔,不只是书写舆图,更是在描绘一幅未来的河山画卷。
风起云涌,万象更新。
扶摇之路,已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