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十五在一旁连连摆手,乐呵呵地说:“好啊!阿爷这名字起得妙!”】
【“常言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嘛。”】
【“阿爷,要不让初一认我做大哥得了,往后我罩着他!”】
【费老抬手一烟袋敲过去:“你才多大,他多大?”】
【“嘻嘻,没打着~”腊十五灵活地闪开。】
【费老转头望向眼神空洞的初一,轻叹一声:“你这娃……命也不好啊。”】
【何家虽雇了不少长工与卖身奴仆,但这“开山房”终究不是善堂。】
【在这儿若没几分精明、没人照应,怕是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腊十五像是读懂了阿爷的神色,凑近低声道:“阿爷,前头的银子既已到手……”】
【“咱们也该各走各路。您不常说的吗,江湖规矩,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费老默默抽了一口烟,沉吟片刻,终于挥挥手:“走吧,走吧!”】
【腊十五这才放下心来,他最怕阿爷起了善心,吃亏的是阿爷。】
【两人离开。】
【小童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少年,似乎有所反应,抬起头看去。】
【天光斜照入屋,映出少年清俊的轮廓与挺秀的身形,只可惜那双眼睛空洞无神。】
【着实可惜!】
【“阿爷,咱不是要走吗?怎么又回去了?”】
【腊十五见费老忽然转身折返屋内,急忙扯住他衣袖:“阿爷,您这是要做啥?”】
【费老不语,只径自走到灶边,伸手刮了些锅底灰,又捻了块木炭。】
【他回到床榻少年的面前,将那黑灰抹上少年脸颊,又将原本整齐的头发揉得凌乱不堪。】
【转眼间,一张清俊的脸庞便被掩在了黑乎乎的炭灰之下。】
【又将少年的衣服扒下,换上了自己的麻衣,这才点头。】
【“给你了!”】
【“算了吧,阿爷你进棺材,再穿。”】
【“你就不能盼点好。”】
【少年昏迷救回之后,何家丫鬟给他备了一套新的衣裳,既然是二小姐的用度自然不是便宜货色。】
【腊十五捞头,“阿爷,咱们是不是有点雁过拔毛了,衣服都给初一顺走了。”】
【“你懂个屁!”】
【费老将衣服利索地卷起,低声道,“我这是在救他。”】
【见屋内无人,他声音又压紧几分:“何府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院!”】
【“初一生得这副模样,又痴痴呆呆的……莫说前几日那些丫鬟,就是府里的管事、健仆,哪个是省油的灯?”】
【“他若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留着,会落得什么下场,你想过没有?”】
【腊十五一脸茫然:“可……管事不都是男人吗?”】
【费老抽了口烟,吞云吐雾道,“你这傻小子,长大就明白了。在这世上,不论男女,生得太好却又无力自保,本就是种罪过。”】
【“走吧,走吧。”】
【费老看了一样床榻上的少年,摇了摇头,“行了,行了,富贵有命吧。”】
【翌日。】
【何府的“开山房”的管事,领着你去了海边的矿洞之上的开山房。】
【所谓开山房,实则是深入火山腹地采掘“阳火芝”,此物虽为下品灵药,却是太华宗“纯阳功”修炼的辅佐之物。】
【阳火芝在修仙界中几乎供不应求,尤其对于下宗而言,更是常年稀缺的资源。】
【霞城周边火山遍布,加之何府二小姐有意推广种植,如今这阳火芝已逐渐成为何家产业支柱。】
【也正因如此,“开山房”所招揽的劳力数量最为庞大,而死在此地的人数,也同样惊人。】
【火山内部烟尘弥漫,灵气稀薄,更凶险的是矿洞中的地火活动全无定数,时有突发喷涌。】
【即便踏入修行之人,进入此地,也须要谨慎。】
【但这类差事对修行者而言,采摘阳火芝所得实在微薄,根本不屑一顾。】
【只有那凡人,才会被视作耗材,填入这片烈焰地狱。】
【正因危险重重,开山房才成了何家七大房中工钱给得最高的一处。】
【费老如今也在此地,不过他已是老江湖,早就不进火山内部冒险,只做些阳火芝入库的轻省活计。】
【他能在此地享有名声,正是因为,开山房里很少有人能活过三十年。】
【莫说二十载,便是熬满十年的,也已是凤毛麟角。】
【火山活动频繁,一旦进入矿洞,便可能永无归期;洞口也常无故坍塌,更是断绝生路。】
【除此之外,洞内烟尘弥漫,久居其中之人,不是染上肺痨,便是患上其他恶疾。】
【许多矿工年纪稍长,便会突然小便闭塞、双腿麻木,继而全身迅速恶化,不出数月便痛苦离世。】
【何家曾请人诊治,断定是粉尘侵入肺腑,进而蔓延全身,称此症为“岩病”,无药可医。】
【更令人心惊的是,患病者不在少数。】
【几乎每隔五六年,二十人开山工中便有三四人因岩病而亡。】
【自此之后,不少矿工纷纷设法调离开山房。】
【何家无奈,只得再次提高此处的工钱。】
【费老却是其中的奇人,他在此地干了三十年开山工,没有任何肺痨,岩病,活蹦乱跳。】
【一来二去,费老不仅受何府嘉奖,又把他从开山工之中调出来。】
【其他开山工都对他有几分敬意,也是希望自己能活着走出来,有个盼头。】
【你也被安排进了开山房。】
【头一个月没有工钱,按规矩需压上一月。】
【直到第二个月廿日月底,才会发放月钱。】
【管事领着你走到一位青衣丫鬟跟前,恭敬道:“蓉姑娘,这是新来的,名叫初一。”】
【何家内设七房,开山房、下海房、采珠房……皆归二小姐统辖。除各房房主外,二小姐还会派下一名紫衣丫鬟,负责账目与辅佐事务。】
【紫衣之下设蓝衣丫鬟,再往下分派至开山房各队的,便是青衣丫鬟。】
【这些丫鬟既是二小姐的眼耳,也代表着她的颜面,无人敢轻易得罪。】
【眼前这位青衣丫鬟名唤芙蓉,与费老同属开山房。】
【上月正是她传话给费老,才救下了你。】
【芙蓉看了看后面的少年,面无表情,双目痴呆,走路两只手也不摆动。】
【管事的连忙走进低声道,“此人脑子不好使……工钱之事。”】
【他语气讨好,“不如适当减些,也算为二小姐节省开支。全凭姑娘定夺。”】
【芙蓉岂会不懂其中意味。这少年既然痴傻,工钱本就不必照常发放,说不定哪天就葬身火山,又有谁会在意?】
【工钱数额只需在册上一笔勾画,再经何府登记,便可支取银两。】
【至于这笔钱最终流向何处,无人过问。】
【芙蓉在开山房数年,早已谙熟其中门道。】
【她瞥了眼少年脸上的黑灰与蓬乱的头发,略作沉吟,道:“此人毕竟是二小姐亲自救下的。”】
【说着,便在账本上落笔,记下了正常工价。】
【此言一出,常管事顿时愣住,额角渗出冷汗,慌忙道:“这……二小姐……小人实在不知……”】
【芙蓉却不甚在意,只淡淡道:“二小姐出海时亲手所救,还亲口嘱咐要好生安置。”】
【她轻叹一声,“可惜竟是个傻子,否则这份机缘,本该大有前程。”】
【她先前对此事如此上心,自然另有缘由——何府中早有先例,凡被二小姐救回之人,多被安排进内府近卫。】
【更何况这次救下的少年相貌出众,难掩其俊逸之姿,远非开山房中那些粗汉可比。她心中不免生出些念头,毕竟自己尚未成家。】
【本想着日后花些银钱打点,托紫衣姐姐代为传话,只说被救之人欲当面叩谢小姐恩情。以这少年的品貌,二小姐说不定会另眼相看,予以重用。】
【可惜……如今他不仅身患失魂症,更被送进了这阎王殿门口的“开山房”。】
【“常管事,带他下去吧。”】
【芙蓉淡淡瞥了管事一眼,道:“既是二小姐亲自救下的人,你自当把握分寸。免得日后二小姐问起,被旁人搬弄是非。”】
【她语气虽轻,却带着警示的意味:“那后果……你可明白?”】
【常管事连连躬身:“不敢不敢,多谢蓉姑娘提点。”】
【青衣丫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常管事领着你一路走向开山房后堂,领了衣物与洗漱用具。回头瞥见身后少年那空洞的眼神,再想到方才险些因他惹祸上身,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他抬腿欲踹,却又猛地想起芙蓉的告诫,只得硬生生收住势头,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喝道:“跟上!”】
【背后的少年,微微抬头。】
【一路而来,面前是住宿之地。】
【就是一排石屋。】
【常管事捏着鼻子,走进一间屋内,里面气息恶臭,一股刺鼻汗味,光线昏暗,闷热的不行,乃是大通铺,可以睡十几个人。】
【几条汉子大多赤着上身,鼾声震天的酣睡着。】
【另有几人蜷在角落,一边抽烟,一边打着纸牌。】
【从火山矿洞归来的人,大多早已筋疲力尽,除了昏睡,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醒着的几人看见管事,倒是连忙起身。】
【可惜,常管事半点都不想在这里呆,指了指一个空的床铺道,“你以后睡这里。”】
【又捂着鼻子道,“你们几个小崽子,以后别欺负他。”】
【“不然,别怪老子没说过。”】
【屋内又醒了几人,声音含糊的道,“知道,常哥。”】
【常管事揪出了还在围着打牌道,赤条条大汉,“李彪,听见没。”】
【被叫李彪的汉子,虎背熊腰,背后是纹了一头黑虎,四方脸,眉目很凶。】
【他有些不情愿起身,这才笑道,“知道了,常哥。”】
【李彪是这间屋内的强人,身强体壮,脾气爆,没有人不怕他的。】
【常管事点了点头,这才走出屋内,刚刚踏出,便在门口啐了一口,“不是人呆的地方。”】
【少年一动不动,坐在刚刚指给他的床榻之上。】
【李彪见状,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凑近打量。】
【见这少年双目空洞,神光涣散,他伸手推了一把,喝道:“叫你呢!听见没有?”】
【少年仍无反应。李彪又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常剃头带来的,难不成是个傻子?”】
【常管事有过常剃头的诨号,这也和他做事一般,人狠心黑。】
【他骂骂咧咧,“还说什么今晚有冤大头请客……白高兴一场!”】
【昏暗中有几人被吵醒,探头瞥了几眼,又缩回被窝,嘟囔着:“一个傻子,在这儿可活不长……”】
【李彪也没了兴致,把牌一丢,钻进被窝。】
【屋内很快又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少年眼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随即默默躺回床上,仰面望着漆黑的屋顶。】
【大通铺分作上下两层,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了人,闷热得连翻个身都艰难。夜里若是想起身,非得推醒身旁的人,才能勉强挪出空当。】
【少年眼中空茫,只是静静地睁眼、闭眼,任由时间在黑暗里流逝。】
【翌日,天还未大亮。】
【门口铜锣“铛”地一声敲响,众人便在一片沉寂中窸窣爬起。】
【“开工,开工!”】
【“开工了!都起来!”】
【众人被呼喝声惊醒,一名手持长鞭的管事大步走进,一眼瞥见床上竟还有人躺着,顿时怒道:“开山房的规矩都不懂?这是谁带进来的人!”】
【李彪忙上前解释:“千管事,是新来的,脑子……有点不清醒。”】
【提鞭的管事走近一看,只见那少年仍紧搂着被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
【“原来是个傻子!”】
【他心头火气消了大半,只挥了挥手:“弄起来,该下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