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娘只是站在蚕室外看那些蠕动的虫虫小身体，胳膊上汗毛都竖起来了，浑身难受。
张景彦帮老五放好了蚕种，出门看到若娘皱着一张脸紧紧抱着小女娃的模样，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若娘敏锐地抬头看他，只见他一如平日面无表情，新儿喜欢在高处，等张景彦一出来，含含糊糊的小奶音，贴着若娘的耳边尖叫：“抱！”
“给给给，抱着吧。”若娘脑袋瓜像被穿刺了，赶忙把她送过去。
张景彦僵硬地抱着娃，无措地看向若娘：“若娘，我没抱过孩子。”她这么小，他一手能捏爆。
“用手托她后背和脑袋。”若娘纠正他的姿势，看老五弄的差不多了，先带张景彦去堂屋。
找他来是有正事的。
她给他倒了杯茶，严肃地看向他：“张安青现在频繁在外走动，你知道吗？”
张景彦摇了摇头，他如今不轻易出岛，也不爱管张安青的事情。
若娘简直想开骂，扯了扯嘴角忍住了：“那她有了身孕，你知道吗？”
他也不知道。
若娘才意识到他的状态不对：“张景彦，你不会真觉得自己一辈子住在岛上，外面凡事就不用管了吧？”
张景彦低头逗新儿，不回答若娘的话。
“张景彦！”
“嗯。”
“你怎么了？”
“无事。”他没有抬头，“只是觉得，一直在给你带来麻烦。”而他本质，是希望她能过得更好的。
若娘拧着眉：“老五，把新儿抱去玩会儿。”
她拉着张景彦，找了个大背篓给他：“拿着，跟我去采桑叶。”
高大的男人，随她摆弄，安静地跟着她。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到了桑树林，若娘是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了，她跟在他身后，看向面前的身影。
他这几年受了很多次伤，次次都险些丧命。
岛上湿冷，他的腿一直没有好转，只要走路，就能看出与寻常人不同。
人也瘦了很多，若是老四站在他身边，更衬得他劲瘦苍老。
可若娘觉得是他的心境有了变化，若是几年前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此时的样子，她必不可能将他视为可合作的对象。
因为张景彦不会不管自己的女儿，哪怕那不是他亲生的。
他也不可能不管百姓，不管是悦家村的，还是天下任何一个地方的。
旱灾前兆已如此明显，除了那个粮仓，她竟没看到他有任何的动作，这不合常理。
等到了桑树林，张景彦站在前面的石阶上等她。
他暗沉幽深的黑眸看着她，不带任何的情绪。
“这个怎么摘？”在若娘抬头看过来的那一刻，他移开了目光，看向整齐排列的桑树，沙哑着嗓子问她。
“摘叶子，摘回家后洗净晾干才可以喂给它们。”若娘杏眼瞪得圆圆的，盯着他看。
张景彦强撑了一会儿，忍不住看向她：“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
往上几个石阶，有棵大树可以遮阳，若娘干脆拉着他的袖子，将人带了过来。
“坐下。”
张景彦依言坐下，抬头看她。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当时他以为不过是个会点种田本事的瘦瘦黑黄小老太，可不知怎地，她现在站在他面前，他还清晰记得初见她敛下目光时，那一刻的眼神。
清醒的，聪慧的，目中无人的。
他那时有一瞬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一个村妇，怎么可能呢？
后来他懂了，她本质就是这样的，除了那几个孩子，云若娘不会把谁放在眼里，不管是他，还是别人。
若娘不想过多解读他眼中的含义，她还从未用这个角度看过张景彦，原来他坐下时，也不过小小一团，他的发量多，简单用布条束了，两鬓和头顶银白的发丝，有点刺了她的眼睛。
她收回目光，盯着他的眼睛：“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别说了。”她有些不高兴了，话里难得的生硬。
张景彦坐在石头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悦家村的后山，只是离得远，朦朦胧胧的。
就在若娘以为他不会开口，哼了一声，转身准备去干活时，沉闷的男声传来：“我有个妹妹，名唤景琉。”
“如果还在世，元起的百姓该尊称她一声太后。”
“可她很早很早之前，就死在了战场上，那时她刚生下敏儿，张家遭人陷害通敌叛国，被下了狱，恰逢永业来犯，她自请上了战场，那一场无人生还。”
后来出狱，他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救不了任何人。”如今更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他眼神迷茫：“师家有个嫡女，当年入了宫，多次下狠手与景琉争宠。”
“如今我才知，张家有此一劫，便是师家与乌家联手所为。”他们想要荣华富贵的生活，可张家挡了他们的道。
他其实早有预感，不然乌家如何将乌乐蓉嫁给他一个粗人？
张安青又如何嫁到师家？
都是为了牵制他。
他又为何要管张安青？
单凭，他养了她这么多年吗？
可如今看，他岂不是更大的笑话？
张景彦不禁自嘲，他看向若娘，漆黑的眼中没有往日的神采：“若娘，我这一生一事无成，甚至想为了你好，却还是拖累了你…”
几次陷她于不利，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反而让她一次次退步。
他从前过于自负，觉得凭着张家几代人血洒疆土的赤胆忠心，功高盖主这四个字，永远不会和张家挂钩，可敏儿查出来的事实，给了他明晃晃的一巴掌。
先皇太忌惮张家了，以至于哪怕他的女人给他生了儿子，也只能去死。
“可我是真的一无所知吗？”不，他不是，他带了二十多年的兵，熟读兵书，深谙用兵之道，他只是在骗他自己。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不用为张家人的死绝赎罪。
好像只有这样，他还是那个被人称颂的将军。
可实际上，他只是个懦弱、胆小的男人。
报不了该报的仇，得不到想要的人。
若娘听明白了，倒是真的有点心疼他的遭遇了。
害死了妹妹，娶了仇人家的女儿，养了仇人家和敌国的孩子，乌家和师家都把张家当成了可以任意拿捏，不会咬人的家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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