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像被刀削过一样,斜斜挂在西山顶上,血红色的光透过破了洞的窗纸,洒在破旧的禅房里。
佛像立在屋角,金身斑驳,右手齐腕而断,像是被人狠狠斩下,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疤。
林天老和尚抬头,看向那尊断手佛像,浑浊的眼睛里,映着一点金色的光。
“我以前怕,现在不怕了。”他慢慢说。
坐在对面的青年,沈归,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为什么?”沈归问。
他一身半旧的青灰长衫,腰间却还习惯性地系着一条已经磨白的军带,那是他从军营里带出来的东西。人已经离开沙场,魂还没走干净。
老和尚轻轻笑了笑,伸手,掌心粗糙,拍了拍佛像的断手断面。
“因为我已经活成了我自己。”
指节在冰冷的金漆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它少了一只手,就不是佛了吗?”
沈归抬眼,看着那尊佛像。
佛像眉眼低垂,慈悲依旧,仿佛从来没有因为少了一只手而有过一丝怨怼。
“……还是。”沈归低声道。
“那你少了一点别人眼中的‘体面’,就不是沈归了吗?”
这句话不重,却像一块石头,从高处丢进深井,咚的一声,砸得人心口发闷。
沈归怔住。
他想说“当然不是”,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体面。
这个词,这些年一直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捆着他。
将军面前的体面——败了仗,他自请军法,却被一句“留着有用”挡了回来;
朝堂上的体面——同僚的目光像刀子,在他背后割出一道道看不见的血痕;
父亲坟前的体面——那块墓碑上刻着“忠烈”,他却只能跪在泥里,说不清自己是逃兵,还是英雄。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可老和尚轻轻一句话,就把他的底撕开了。
老和尚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你想为谁而活?”
他慢慢问。
“为将军?为皇帝?为你死去的父亲?还是为那些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百姓?”
沈归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杯沿在他掌心压出一道浅痕。
“他们……都需要人去守。”沈归说。
声音不高,却很坚定。
守家国。
守营旗。
守那些倒在沙场上、再也回不了家的战友。
守记忆里那座已经被战火烧成灰的小村子,守父亲粗糙的手掌,守母亲最后一次塞到他手里的那块干硬的饼。
他一直觉得,这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老和尚却只是看着他,慢慢问了一句:
“那谁来守你?”
这句话,像一根针,又细又尖,悄无声息地扎进他心里。
守家国,守营旗,守战友,守记忆里的家乡。
可从来没人问过——
谁来守他。
沈归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晃出杯沿,落在案几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忽然想起很多画面。
想起第一次上战场,他握着枪,手心全是汗,却还是咬牙站在最前面;
想起那次兵败,他背着受伤的副将在雨里跑了一夜,副将在他背上断了气,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他却不敢停;
想起回到京城,站在金銮殿上,听着皇帝冷冷地说“功过相抵”,他明明该被处死,却被丢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县城,成了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闲官”。
所有人都在说——
“沈将军要为天下守着。”
“沈家世代忠良,不能倒。”
“你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一句:
“你累不累?”
“你怕不怕?”
“你想不想,只是做你自己?”
佛像静静地立在那里,少了一只手,却仍旧慈悲。
老和尚收回手,合十,缓缓道:
“佛少了一只手,还是佛。”
“你少了别人眼中的体面,也还是沈归。”
“你守得住天下,守得住别人,却守不住你自己,那你这一辈子,究竟在守什么?”
沈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握过枪,也握过笔;沾过血,也写过家书。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大义”而活。
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人牵线的木偶——线在别人手里,他只能按照别人的意愿,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和尚没有逼他,只是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容。
“你可以继续守。”老和尚淡淡道,“但你要先问清楚——”
“你是在为他们守,还是在为自己心里的那个‘沈归’守?”
“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守的,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你还守得住吗?”
屋外,远处传来一声鸦啼,凄厉而冷。
沈归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
“归儿,记住,守住心,比守住城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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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不懂,只当是父亲病中的胡话。
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心若失守,城再坚,又有什么用?
他抬起头,看向那尊断手佛像。
佛像仍旧眉眼低垂,仿佛在笑,又仿佛只是平静地看着众生。
少了一只手,它还是佛。
那他呢?
少了将军的信任,少了朝堂的认可,少了别人眼中的“体面”,他还是不是沈归?
“大师。”沈归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
他顿了顿,终于一字一顿道:
“我想先,守一守我自己。”
老和尚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那,”他轻声道,“从今天起,你才算真正上了战场。”
沈归怔住。
“守自己,”老和尚说,“比守天下难多了。”
夕阳彻底沉下去,禅房里渐渐暗了下来。
佛像在昏暗中静静伫立,断手的轮廓显得不再那么刺眼,反而多了一点残缺的柔和。
沈归慢慢握紧了自己的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可以继续去守家国,守营旗,守那些需要他的人。
但这一次——
他要先为自己而守。
为那个在沙场上发抖却仍然举枪的少年。
为那个在金銮殿上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仍挺直脊背的将军。
为那个,从来没人问过“你累不累”的沈归。
他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压了许多年的石头,轻了一点。
不是消失了,只是不再那么重了。
“多谢大师。”他站起身,朝老和尚深深一揖。
老和尚合十回礼。
“路还长。”他说,“记住——”
“守得住自己,才能守得住你想守的一切。”
沈归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推开了禅房的门。
门外,夜色已至,星光稀疏。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风很冷,却也很清醒。
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会好走。
可这一次——
他是为自己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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