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梅枝时,郑灵萱已将《新命律》最后一页卷好。
竹管在掌心压出浅痕,她望着案头那截焦黑木片——昨夜顾修然收进怀中前,悄悄放回了她的砚台旁。
"阿姐!"
窗纸被叩出细碎声响,苏瑶的声音裹着梅香撞进来。
门帘掀起的刹那,少女发间的银铃叮咚作响,绣着玉兰花的裙角扫过青砖。
她踮脚往案上一瞥,眼尾立刻弯成月牙:"全卷写好了?"
郑灵萱将竹卷递过去。
苏瑶双手捧接时,指尖微微发颤,像是捧着什么会碎的光。"今日便传去各城。"郑灵萱抚过卷首"新命律"三个大字,墨迹已彻底干透,"前两则百姓说暖,这第三则......"她顿了顿,"说的是我们这些执笔者的规矩。"
苏瑶突然攥紧了竹卷。"阿姐要同我一道去?"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梅瓣上的雪,"昨日张铁匠还说,要当面谢你改了他儿子的命......"
"不了。"郑灵萱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命已放归人间,执笔者该歇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马如龙掀帘而入时,靛青锦袍还沾着晨露,腰间的和田玉坠子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郑姑娘这是要学陶朱公?"他抱拳的手微微发紧,"无命书院今日正该请你题匾......"
"马掌柜。"郑灵萱笑着摇头,"你建的书院不授天命,我题的匾又算什么?"她转身看向廊下,林婉儿正扶着门框喘气,药香混着冷汗味飘进来,"林医首可是又替人调了一夜心脉?"
林婉儿的手指深深掐进帕子里。"前日有个被改命的老妇,拉着我的手说'疼说明还活着'。"她的声音发颤,"您若走了,谁来教我们......"
"我不是走了。"郑灵萱走到廊下,梅枝在她肩头投下斑驳光影,"是回家了。"她望向远处的梅林,那里有间青瓦白墙的小屋,窗台上晾着顾修然新晒的陈皮,"从前总想着写别人的命,现在才懂......"她侧头对众人笑,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晨光,"能守着自家的梅树修枝,能等一个人敲门,已是最圆满的命。"
李小红突然从树后闪出来。
影卫的玄色劲装沾着草屑,显然在院外蹲了整夜。"主子!"她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影卫们说要跟着您,您若嫌吵......"
"傻丫头。"郑灵萱弯腰将她扶起,"北地最近总闪怪光,你替我盯着。"她从腕间褪下羊脂玉镯,塞进李小红掌心,"若见光闪得频繁了,便来敲我家的门。"
李小红攥紧玉镯,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再说话。
三日后,无命书院的青石板前立起新碑。
马如龙拂去碑上尘灰,"此地不授天命"七个字在日头下泛着暖光。
隔壁心脉调和堂的铜铃响了,林婉儿踮脚挂出"专治改写后遗症"的木牌,药炉里飘出的艾草香,混着书院里孩子们的读书声,漫过了整条长街。
郑灵萱每日辰时都会去书院讲学。
她站在梅树下,不讲神通,只讲那个"总想改别人"的女子的故事。
今日台下坐着个攥着草编蚂蚱的少年,还有个替孙儿裹紧棉袄的老妇。"后来那女子才明白,"她望着少年发亮的眼睛,"真正的自由,是允许别人不完美——就像允许草编蚂蚱歪歪扭扭,允许老妇的手生满茧子。"
老妇突然抹起了眼泪。"这说的不就是我家那混小子?"她抽抽搭搭地笑,"前日非说要学木匠,我还嫌没出息......"
少年猛地站起来,草编蚂蚱"啪"地掉在地上。"我阿爹总说要我考状元!"他的脸涨得通红,"可我想......想跟着马掌柜学算账,给书院捐更多书!"
郑灵萱弯腰捡起蚂蚱,递还给他。"你阿爹若问,"她眨眨眼,"便说郑先生允的。"
台下爆发出一阵笑。
风掠过梅枝,落英纷纷飘进书院的雕花窗,落在少年的草编蚂蚱上,落在老妇的棉袄上,也落在廊下那个驻足倾听的身影上。
顾修然站在院外,手里捧着半摞愿望竹筒。
竹片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想给娘买头毛驴",有"求菩萨让我腿伤好",还有个孩子画的歪月亮。
他望着梅树下的郑灵萱,她的发间别着朵绿萼梅,和初遇时山巅雪雾里的星子,重叠在了一起。
"在想什么?"马如龙不知何时站到他身旁,手里端着两杯茶。
顾修然低头看竹筒,指尖抚过"想和阿姐看雪"的字迹。"如果一个人从未被写过,"他轻声问,"他会是什么样?"
马如龙吹开茶沫,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大概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他抬眼笑,"会犹豫,会怕,但会选择。"
顾修然忽然笑了。
他望着梅树下的人,她正弯腰替老妇捡起掉落的帕子,发间的梅花轻轻摇晃。
他终于明白程七说的"火种"是什么了——不是神的权柄,是站在这里的人,愿意弯下腰,接住人间最烫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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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起竹筒往书院走,晨风吹起他的衣摆。
这一次,他不要做被写好的完美夫君,他要做那个明知梅花开了又落,仍会在雪夜敲门的人。
是夜,李小红的玄色身影掠过北方荒原。
她揉了揉被寒风吹得发疼的眼睛,望着远处那团忽明忽暗的光——这次不是错觉,那光里隐约能看见飞檐,能看见朱红的门扉。
她握紧腰间短刃,加快了脚步。
门扉微启处,飘出一缕熟悉的墨香。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李小红脸上时,她正伏在半人高的枯草丛里。
玄色劲装早被霜雪浸透,腰间短刃的牛皮鞘却始终干燥——影卫的规矩,兵器不能沾湿气。
那团光就在前方三十步外。
和前几次闪现不同,这次不是模糊的光斑,而是实实在在的飞檐翘角。
朱红门扉半开,漏出一线暖黄的光,像极了江南富户过除夕时未关严的院门。
李小红喉结动了动,指尖摸向袖中藏的竹筒——这是林婉儿新制的"声录器",能把声音封在竹节里。
她猫着腰挪近,离门五步时,风突然转了方向。
"……你说穿书要命格共鸣,那爱算不算?"
声音混着墨香飘出来,像春夜煮茶时掀开的壶盖。
李小红的手一抖,竹筒"咔"地磕在青石上。
门内的光骤然大亮,她本能地贴紧墙根,玄色劲装与朱门的红撞出刺目的对比。
但门里没有动静。
她数到第十七个心跳,才敢抬头——门扉仍半开着,檐角铜铃在风里轻响,像谁在敲一段没头没尾的曲子。
李小红攥紧竹筒,转身时靴底碾碎了半片冰。
她知道该走了——影卫的职责是探报,不是涉险。
可当她的影子掠过门槛时,忽然看清门内案几上摆着什么:一摞泛黄的命簿,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和郑灵萱书房里那本《江湖志》的纹路,一模一样。
"主子。"
李小红跪在梅园石桌前时,竹筒还带着荒原的寒气。
郑灵萱正给梅树剪枝,银剪子"咔"地夹住枯枝,碎雪扑簌簌落进她的衣领。
"你说那屋里有命簿?"她的声音很轻,剪子却攥得指节发白。
"是。"李小红将竹筒递上,"还有句话……"
竹节打开的刹那,顾修然的声音漫出来:"……那爱算不算?"
郑灵萱的手一抖,剪子"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她弯腰去捡,发间的绿萼梅蹭过冰冷的石面,瓣尖染了薄霜。
李小红盯着她的后颈——那里有颗朱砂痣,从前总被高领遮着,现在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像一滴要落进雪里的血。
"您不去?"李小红的声音发紧,"那门……"
"让他自己走出来。"郑灵萱直起腰,剪子在掌心压出红痕,"从前我总替他写好路,写好情,写好每句该说的话。"她望着梅林深处的小屋,窗台上的陈皮被雪埋了半截,"这次,我不想写他进门。"
李小红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劝。
她退出梅园时,听见郑灵萱轻声说:"去把林医首的'心脉调和丹'多备些——若他真走出来,怕是要疼得厉害。"
七日后的清晨,李小红的玄色身影再次撞开梅园的竹门。
"主子!"她的睫毛上挂着冰碴,"书屋没了,就剩这个!"
摊开的掌心躺着枚玉符,青白色的玉质泛着暖光。
郑灵萱只看了一眼,便从颈间摘下自己的玉符——两枚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像两瓣本就该长在一起的花。
背面的字是新刻的,刀痕还带着毛边:"我非你写,我是我选。"
郑灵萱的指尖抚过"选"字的最后一钩,那里有块没磨平的棱。
她突然笑了——顾修然刻玉符总爱留些小瑕疵,说这样才像真的。
当夜,雪下得紧。
郑灵萱在梅树下煮茶,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
她望着院门口那截焦黑木片——顾修然从前总说要劈了它当柴烧,现在却成了她的镇纸。
"咚。"
第一声敲门声很轻,像雪粒打在窗纸上。
"咚、咚。"
第二、第三声重了些,带着寒风的刺响。
郑灵萱放下茶盏,没动。
她望着门后那面铜镜——映出她微颤的眼尾,和门外那道模糊的影子。
"你是谁?"她的声音裹着茶香。
门外静默片刻,雪地里传来鞋底碾过碎冰的轻响。
"我是顾修然。"声音混着风雪灌进来,带着她熟悉的低哑,"生于乱世,母早亡,父为书吏……"他顿了顿,"但我爱上你,不是因为命簿,是因为你烧了书斋,还留了一盏灯。"
郑灵萱的手扣住门框。她数到第七个心跳,才缓缓拉开门。
风雪"呼"地涌进来,卷走了茶炉的热气。
门外没有人。
雪地上却有一行脚印,从门口延伸出去,每一步都深可见骨,像有人咬着牙在走一条从未写过的路。
郑灵萱低头,颈间的玉符突然发烫。
暖光映在雪地上,浮起一行虚影文字:"第488次修正启动——目标:确认'写书者'是否愿放笔。"
与此同时,现代某间旧公寓里,那台落满灰尘的电脑突然"滴"地一声。
屏幕自动亮起,文档翻到最后一页。
原本空白的地方,光标闪烁着,缓缓浮现两个字:"来了。"
雪地上的脚印还在延伸,绕过梅林,穿过无命书院的青石板,最终消失在北方天际的归墟雾霭里。
那里的雾气终年不散,传说藏着所有未被写过的命,和所有未被说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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