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卯时三刻,李小红的靴底碾过梅枝上滑落的冰珠,碎成一串细响。
她立在正厅门槛外,望着檐下那抹灰布衫的身影——顾修然正踮脚扫瓦,竹扫帚勾住结冰的枝桠,整枝梅颤巍巍抖落雪团,砸在他肩头,沾了半片衣襟的水痕。
"主子。"影卫组长掀帘入内,袖中密报还带着体温,"顾公子这七日,晨起扫院要摔三回扫帚,劈柴时斧头偏了三次,昨夜亥时在草棚里喊'别烧',惊醒了半条巷的狗。"
郑灵萱正翻着案上的《新命律》修订本,笔尖在"穿书者约束"那页顿住。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淡影:"吃饭呢?"
"头日啃冷馍噎着,咳得直拍胸口;昨日喝药汤烫了嘴,把碗摔了个角。"李小红压低声音,"最奇的是今早,他蹲在井边洗帕子,洗着洗着哭了——倒不是抽抽搭搭,就是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水里,把井里的鱼都惊散了。"
案上的铜炉腾起一缕沉水香,郑灵萱伸手拨了拨香灰。
她记得三年前在第一个世界,顾修然还是个能徒手接暗器的一流高手,那时他递茶永远不烫不凉,切药从来分毫不差。
可现在——她望着窗外那抹笨手笨脚的身影,喉间泛起一丝甜腥,像当年在山洞里被赵虎的毒箭擦过锁骨时的滋味。
"真人,才会有破绽。"她突然笑了,指尖摩挲着腰间玉符,那是顾修然在穿书裂隙里找到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去把林医首请来。"
未时二刻,调和堂的药碾子停了。
林婉儿的银针悬在顾修然腕间三寸处,针尾的红绸突然绷直如弦。
她眉心微蹙,另一只手按上他后颈,指尖触到一片冷得反常的皮肤——那里浮着若隐若现的金纹,像被水浸过的旧书页。
"命簿残印。"林婉儿收回手,药香里混着几分沉郁,"原初书斋写他时落下的墨痕,缠在魂里。
若不剥离,等春汛一到,虚境的引魂风会顺着这痕把他卷回去。"
顾修然正捧着她递的药盏,闻言手一抖,褐色药汁溅在青布衫上,晕开个深褐的圆:"要怎么清?"
"得他自己舍一段'完美记忆'。"林婉儿看向窗外,郑灵萱的影子正掠过廊下,"当年主子写他时,为了让他符合'深情无垢'的设定,强行抹了他一段求生的本能。
比如——"她顿了顿,"雪夜独活。"
顾修然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记得原初的记忆里,那个雪夜他缩在破庙,郑灵萱塞他进草堆后,他咬着牙熬过了三天三夜,没哭没喊。
可昨夜他做了个怪梦,梦里有双温暖的手把他抱进怀里,有个声音说"活下去,别怕",那声音像浸在蜜里的梅枝,甜得他心尖发颤。
"删了吧。"郑灵萱不知何时立在门口,晨光从她身后漏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顾修然脚边,"那段'孤命',本就是我写的谎。"
是夜,顾修然躺在草棚的稻草堆上。
月光透过草帘的缝隙,在他额角织出银网。
他闭眼前,看见郑灵萱窗纸上映着的剪影——她握着朱笔,在命簿上划下重重一笔。
他坠入黑暗时,雪落的声音先涌了进来。
这次他没缩在破庙,而是被裹在一件狐裘里,那裘毛扫过他冻红的脸,暖得他想掉泪。"小叫花子倒金贵。"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点气又带着点笑,"再抖就把你扔井里,省得占我草堆。"可那双手却更紧地拢了拢他,把自己的体温往他骨头缝里送。
他在梦里哭出了声。
等惊醒时,草棚外的老槐树正落着露水,打在草帘上像极了那年雪夜的落梅。
他摸了摸脸,满手都是湿的,这才惊觉:原来他不是天生会咬着牙熬,是有人替他挡了风雪,是有人把"别怕"三个字,写进了他的骨血里。
次日清晨,调和堂的门被叩响。
顾修然站在台阶下,发梢还沾着晨露,手里攥着半块油布——那是他搭草棚剩下的边角料,"林医首,"他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请让我忘记'我是她笔下完美夫君'这件事。"
林婉儿望着他眼底的红,又望了望院外梅树上新绽的花苞,最终点了点头。
银针落下时,顾修然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不是痛,是轻,像卸下了压在背上二十年的山。
此时,郑灵萱正站在顶楼的观星台。
她望着调和堂方向腾起的淡金色光雾,指尖的玉符突然发烫。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马如龙的声音混着风飘上来:"主子,七州......"
话音被风卷散。
郑灵萱望着天边翻涌的云,忽然笑了。
梅香漫过她的发梢,这一次,她没急着追问。
因为她知道,有些风雪,该由他们一起去挡了。
马如龙的话被风卷散前,郑灵萱已捕捉到"七州禁文"两个词。
她指尖的玉符烫得惊人,像要烧穿掌心——这是旧书写术波动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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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星台的铜铃突然炸响,她旋身时广袖带落半盏茶,茶渍在青砖上洇出扭曲的纹路,像极了命簿被篡改时的裂痕。
"说清楚。"她的声音比檐角冰棱还冷。
马如龙踉跄着冲上最后几级台阶,额角沾着星点梅瓣。
他解下腰间锦囊,倒出半片染着墨痕的碎纸:"三日前,七州城门口五个孩童围着火堆背《新命律》,可内容全变了。"他喉结滚动,"他们说'郑灵萱当归位命主,重掌命簿'。"
郑灵萱捏着碎纸的手骤然收紧。
纸角刺进掌心,痛意却不及心底翻涌的冷——这是她亲手封禁的"归位咒",专用于召回被书写者对原作者的绝对服从。
当年她斩断命簿时,以为所有旧术都随墨汁干涸了。
"苏瑶呢?"她突然问。
话音未落,观星台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瑶抱着半只焦黑的纸鸢撞进视线,发间珠钗乱颤:"主子!
孩子们都放过这种纸鸢,我在灰烬里检出了'梦语香'。"她掀开纸鸢残翼,露出内里用金线绣的小令,"改良版,香里掺了童男童女的生辰,能往人梦里种念头。"
郑灵萱盯着那缕残留的甜香,想起三年前孙二娘用类似手法操控镖师。
那时她还是初入江湖的穿越者,如今...她望向院中的顾修然——他正踮脚给梅树系红绳,绳子绕了三圈才打紧,活像个笨手笨脚的新郎倌。
"备马。"她突然转身,"我去无命书院。"
李小红从廊下闪出来,影卫服在风里猎猎作响:"主子,旧书写势力可能设伏——"
"他们要的就是我躲着。"郑灵萱扯下鬓间金步摇,往李小红手里一塞,"你带一半影卫守梅园,剩下的跟我去书院。"她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忽然笑了,"该让某些人知道,现在的郑灵萱,可不会再当谁的提线木偶。"
无命书院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郑灵萱的绣鞋踩上去,在身后留下一串淡粉的梅印。
她登上讲台时,台下百来号学子全站起来,连最顽劣的小书童都攥紧了衣角——他们都听说,这位总在梅园翻书的主子,是能徒手撕命簿的狠角色。
"把黑板搬来。"她话音刚落,就有两个杂役抬着块乌木黑板跑上来。
郑灵萱提笔蘸了朱砂,笔尖悬在黑板上方三寸,"你们都读过《新命律》,可有人知道第一律是什么?"
"谁都可以改命,但不能替别人改!"前排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脆生生喊。
郑灵萱笑了,笔尖重重落下:"对,就是这句。"她转身时,朱砂在黑板上晕开血珠似的红点,"可有人想替我改命,说我该'归位命主'。"她扫过台下骤变的脸色,"现在我问你们——"
"顾修然!"
顾修然正在最后排帮小书童捡掉落的毛笔,闻言手一抖,狼毫笔"啪"地砸在青砖上。
他抬头时,阳光正穿过窗棂,在郑灵萱发间镀了层金边。
她的目光像根细针,精准扎进他心口:"你总说自己是我写的,那我现在让你写'我永远忠于郑灵萱',你写吗?"
台下倒抽冷气的声音连成一片。
顾修然慢慢直起腰,指节捏得发白。
他记得昨夜在调和堂,林婉儿用银针挑出最后一缕金纹时,他听见自己骨血里有个声音在喊:"要真,要痛,要能哭能笑的活。"
他走到黑板前,接过郑灵萱手里的笔。
墨汁在砚台里泛着幽光,像极了原初书斋那池能改写命运的黑水。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接过她递的药盏,劈柴时砸过脚面,洗帕子哭过的指节还泛着红。
"我愿忠于她。"他提笔写下前半句,墨迹刚落就泛起金光。
台下学子中有人低呼,那是命律认可的征兆。
"但前提是——"他顿了顿,笔尖重重压下,"她也愿忠于真实的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整面黑板突然发出蜂鸣。
金光顺着墨迹爬满黑板,像活过来的金鳞。
窗外突然掠过一片纸鸢,刚沾到金光就"轰"地烧起来,灰烬簌簌落在郑灵萱肩头,像场黑色的雪。
台下静得能听见梅瓣落地的轻响。
郑灵萱望着那行字,喉间泛起甜腥——不是旧伤发作,是心跳得太狠,撞得肋骨生疼。
她伸手触碰墨迹,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像顾修然昨夜给她盖被子时,掌心残留的温度。
"好。"她轻声说,声音却清晰传满整间书院,"我应你。"
是夜,李小红的夜行衣被冷汗浸透。
她蹲在后山老槐树上,望着山坳里那座用黑布蒙着的祭坛。
泥塑的郑灵萱端坐在中央,额间"命主归位"四个字被血漆描过,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
"你以为她真放下了?"
冷笑声从背后炸响。
李小红旋身挥刀,却只劈到一团黑雾。
黑影掠过她身侧时,袖角翻起,半枚青铜残印闪了一下——那是"监正"官印的纹路,属于原初书斋最古老的执笔者。
"人心最怕的,不是控制。"黑影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刮过瓷片,"是没人再想控制你。"
话音未落,黑影已消失在林子里。
李小红握着刀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气——她想起白日里顾修然写的那行字,想起主子眼里的光。
她反手抽出腰间火折子,"轰"地扔向祭坛。
火光腾起时,泥塑的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塞的一叠命簿残页。
李小红盯着那些被墨汁浸透的纸,突然听见山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吟唱,像极了七州孩童背诵的禁文。
梅园里,郑灵萱坐在顾修然床前。
他睡熟了,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她指尖轻轻抚过他心口那道旧痕——那是三年前在山洞里,为替她挡赵虎的毒箭留下的。
现在这道疤不深,却真实得烫人。
"你回来了..."她低语,窗外梅香混着后山的烟火气飘进来,"可这场试炼,才刚开始。"
东窗泛起鱼肚白时,林婉儿抱着药箱推开梅园的门。
她望着郑灵萱微颤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沉睡的顾修然,最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最后一道残印已除的消息,等他醒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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